裴涇大步走出殿門,所過之處宮人紛紛跪地避讓,他臉上笑意全無,眼底翻湧著駭人的暗潮幾乎把人湮沒。
殿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被厚重的宮門一擋,竟毫無察覺。
“昭寧王。”
裴涇轉頭,就見燈下暗處踱出個人來。
“是你。”
大皇子裴翊臉色微沉,“昭寧王大張旗鼓地滿城搜刺客,可搜到了?”
裴涇懶懶地側過頭,“自然是沒搜到的,幾位皇子的府邸不是還沒搜過麼。”
裴翊臉色驟變,“你這話什麼意思?”
“字麵意思,你若是問心無愧,何必對號入座?這些年本王遭到多少次刺殺,有幾次是你的人,怕是隻有你自己才能記得清楚吧。”
裴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看劍拔弩張,小太監忙道:“景王,皇上已經在裡邊等著了。”
裴翊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意,冷笑道:“那你好自為之。”
裴涇停在簷下,看著雨簾如千萬根銀線自天際垂落,將整個世界都籠在濃稠的灰翳裡。
濺起的雨水打濕了袍擺,太監連忙撐傘上前,小心翼翼道:“雨大了,奴才已經讓人備輦,還請王爺稍待。”
“不必了,”裴涇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他接過太監手裡的傘,直接邁進了雨裡。
孟元德緊趕慢趕才追上裴涇,雨水已經打濕他半邊肩頭。
小太監連傘都沒撐跟在雨裡,見孟元德來,連忙行禮讓到一邊。
“王爺,王爺留步。”
裴涇停下腳步,“怎麼,他又後悔了?不準備讓我滾,要處死我?”
孟元德年紀大了,追了這麼一段已經氣喘籲籲。
王爺這張嘴喲,要不是因為這張嘴,就皇上對他的愧疚,指不定怎麼疼,要星星絕不給月亮。
“皇上是讓奴才轉告王爺一聲,王爺若是空了上聽泉山一趟,居士病了,已經好些日子不見好。”
裴涇目色一沉,握著傘柄的手指驟然收緊,骨節泛出點青白。
“病了?”裴涇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什麼時候的事?”
孟元德低聲道:“已有半月餘,居士不讓說。”
半晌,他道:“知道了。”
見他說罷又要走,孟元德撐著傘跟上,“奴才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涇腳步未停,“既知不當講,何必開口。”
“王爺!”孟元德一咬牙,竟伸手拽住了裴涇的衣袖,“您就聽老奴一句勸吧!”
他壓低聲音,語速極快,“皇上畢竟是九五至尊,能如此遷就王爺,已經很難得了,放眼整個皇宮,諸位皇子誰能有這個待遇?”
“所以本王就該感謝他?”
“奴才不敢教王爺做事。”孟元德誠懇道:“隻是奴才侍奉皇上近四十年,有些事奴才還是看得清楚的,皇上對王爺,是有幾分愧疚在的,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由著王爺折騰,皇上就是說說,哪次狠心罰過王爺了?”
見裴涇不說話,孟元德壯著膽子繼續說:“奴才不是在為皇上說話,奴才是在擔心王爺,這愧疚也不會沒個儘頭,它早晚有耗乾的那一日,沒了聖眷,到時候王爺在這京城又該如何自處?”
裴涇裴涇突然停下腳步,傘沿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肩頭,洇開一片暗色。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雨夜裡顯得格外瘮人。
“孟公公,”他緩緩轉頭,眼底泛著猩紅,“你覺得本王在乎這個?”
孟元德被那眼神駭得後退半步,手中的宮燈晃了晃。
“聖眷?”裴涇忽地扔開傘,一把攥住孟元德的衣領,力道大得幾乎要將人提起來,“本王巴不得他厭棄我!”
他聲音嘶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告訴他,最好是把我當街砍頭示眾。”
“王、王爺……”孟元德臉上血色儘褪。
“那樣就沒有誰會再被他困著,所有人都能自由!”
孟元德艱難喘息,“可是王爺就沒有牽掛嗎?居士——”
裴涇收緊力道,孟元德頓時被勒得喘不過氣來。
“是他讓你來提醒本王的?”裴涇眸色陰鷙,雨水順著眼睫滴落,“他怕本王忘了還有這麼個人?或許她也和本王是一樣的想法呢,有時候活著,還不如死了。”
“那,那魏小姐或是薑小姐呢。”
裴涇手上的力道微滯,他眯起眼,“你在試探本王。”
“奴才隻是想和王爺說,”孟元德喘息了一下,“能活著便好好活,咱們這些半人不人的閹人都能活,王爺千金之軀更該活得痛快,您這又是何必呢。”
裴涇猛地鬆開手,孟元德踉蹌著後退。
他抬頭任雨水打在臉上,笑得肩膀都在顫抖,“本王現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很痛快,你回去告訴他,這京城……”
笑聲戛然而止,裴涇轉頭盯著孟元德,眼神瘋狂又清醒:“本王遲早要把它掀個底朝天。”
等裴涇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幕裡,小太監這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給孟元德撐起傘。
“乾爺爺,咱們回去吧,這雨越下越大了。”
孟元德這才回過神來,喃喃道:“也不知王爺聽進去幾句。”
“乾爺爺為何這般關心王爺?”小太監攙著他慢慢往回走,“奴才瞧著,王爺對您可不怎麼客氣。”
孟元德渾身都濕透了,幸好是夏天,倒不覺得冷,否則他這把老骨頭可不一定撐得住了。
“平王對我有恩呐,隻可惜平王走得早,這份恩情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
小太監似懂非懂地點頭,孟元德卻是搖了搖頭,看樣子不準備再說什麼了。
……
出宮時裴涇渾身已經濕透,傘不知被他扔去了哪裡。
段酒見他臉色不好,也不多問什麼,知道每次進宮,大多沒什麼好臉色,罕見的好臉色一般是把皇上氣得不輕。
“王爺,現在回府嗎?”
裴涇坐在車內,濕黏的袍子貼在身上,錦緞坐墊都浸成了深色。
“魏辭盈那邊查得怎麼樣?”
段酒覺得王爺有點沒事找事了,但王爺心情不好,找麻煩也無可厚非。
他小心提醒道:“您前天才吩咐下去。”
裴涇又揉了揉額心,“那丫頭呢?”
“哪個?”
裴涇抬眸,“本王冷了她這麼久,她該知錯了吧?”
段酒:“……”
段酒咬了咬牙,“您前天才開始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