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太和十八年。
暮秋時節,氣候漸涼,地處北方的京城尤甚,街巷之中的行人腳步匆匆,唯恐因為秋色裡的寒意染上風寒。
城內某處雕梁畫棟的莊園彆苑,室內卻是溫暖如春。
薛淮躺在一張綿軟的大床上,怔怔地望著頭頂的帳幔,眼中顯露些許茫然和悵惘。
距離他醒轉已經過去好一陣子,但他依舊無法完全平複心境。
蓋因他穿越到一個兩眼一抹黑的陌生世界。
度過最初的震驚和詫異,薛淮很快便陷入悲喜難辨的複雜心緒。
前世他天資聰穎勤奮刻苦,大學畢業之後通過考公成功邁入仕途,憑借外圓內方的謹慎和出類拔萃的能力,再加上得到伯樂的賞識,三十多歲便成為官場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然而一場異常洶湧的洪水突然襲來,一次意外讓薛淮命運的華章戛然而止。
他不幸犧牲在抗洪一線。
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薛淮被無邊無際的洶湧洪水包裹,那股令人絕望的窒息感將他拽入深淵。
不知在虛無中昏迷多久,他再度睜開眼,便看見這間充滿古色古香的房子。
身上蓋著暖和的錦被,雕花木床垂著素色紗帳,銅製鶴首燈盞立在案上,燈油已燃儘。
東牆邊擺著黃梨木翹頭案,青瓷花瓶斜插數枝秋菊,瓷胎沁出窗欞漏進的陽光,角落三足香爐逸出縷縷殘煙,裹著若有似無的沉水香。
在這間臥房裡麵,薛淮看不到前世那些熟悉的器具。
起初他以為自己身處某個特色打造的療養院,直到他和這具身體的記憶融合,才漸漸接受自己已經穿越的事實。
薛淮唯一感到慶幸的是他依舊在熟悉的藍星,並未降臨在一個稀奇古怪的星球。
隻是這個世界的曆史進程和他前世的記憶不同。
拐點出現在東漢末年。
這一世在東漢滅亡後,曹魏一統天下,司馬氏篡權失敗,在魏朝以後不存在唐宋元明,而是新的朝代。
如今薛淮所處的大燕建國於一百二十年前,大概處於前世的明朝初期,公元一千四百年左右。
今上乃大燕第七任帝王,在位十八年,而薛淮剛好出生於他登基那一年。
“十八歲的年紀……真好。”
薛淮感慨一聲,緩緩從床上坐起來,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那張黃梨木翹頭案前,視線落在案上的銅鏡。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俊秀的麵龐,容貌生得極好,眉眼如裁,鼻骨雕琢,修長的身姿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清秀,猶如一竿青竹。
隻是麵色蒼白,仿佛大病初愈。
這具身軀的原主出身極好,其父薛明章乃是河東薛氏的旁支子弟,雖然比不得本宗那些名門嫡係,但在勳貴如雲的京城也有一席之地。
薛明章十九歲入官場,二十三歲成親,和夫人崔氏恩愛甚篤,兩人次年便有了薛淮這個獨子。
他的仕途一路順風順水,二十九歲外放揚州知府,三十三歲調入京城任大理寺少卿,兩年後又被天子擢為大理寺卿,這樣的升遷速度極其罕見,足以證明他是簡在帝心的重臣。
隻可惜天妒英才,薛明章不久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六歲。
薛淮在三年孝期滿了之後參加科舉,一路過關斬將連連高中,以十六歲的年紀成為大燕曆史上最年輕的新科探花,隨後入翰林院領七品編修一職。
回憶至此,再看向鏡中年輕人清逸的麵容,薛淮不禁生出幾分羨慕。
這世上很多人需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能走完的科舉之路,鏡中人隻用了短短一年時間,從太和十五年二月取得縣試案首,到秋天鄉試高中,再到次年春天殿試被天子點為探花,這樣的履曆足以令無數讀書人羨慕發狂。
或許這裡麵有亡父的餘蔭,薛明章是世人皆知的天子近臣,據說他離世時天子曾對著太醫們大發雷霆,怒斥他們是一群沒用的廢物,救不回他的股肱之臣。
愛屋及烏也好,千金買馬骨也罷,天子對薛淮這個年輕人不止一次流露過關切之意,這讓薛淮的科舉之路走得極為順利,從始至終沒有遇到任何刁難。
當然,薛淮自身的天資和悟性也頗為出眾,他雖然年輕卻在文章上造詣不淺,幼時便有神童之名。
“有這麼好的出身,前途又是肉眼可見的一片光明,你卻將自己弄得這麼糟糕。”
薛淮望著鏡中虛弱的自己,眼中流露幾分惋惜。
他已想起自己變成如今這樣的緣由。
昨日他獨自一人失魂落魄地來到水邊,一失足墜入九曲河中。
死亡的陰影隨之而來,這具身軀的原主卻放棄掙紮,任由自己墜向水底。
如今看來,他應是被人救起,然後被安置在這個陌生的房間。
但是真實情況並非如此,原主已經離世,如今這具身軀裡的靈魂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原主本有掙紮求生的機會,隻是他自己選擇了放棄。
按說一個風華正茂前程遠大的年輕人,為何會有這樣強烈的自毀傾向?
薛淮十分不解,他想知道從參加科舉到如今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原主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順著記憶的枝蔓仔細探尋,薛淮的麵色漸漸嚴肅起來。
大體而言,這就是一個擁有天胡開局,卻將一手好牌打爛的悲劇故事。
原主不光有亡父留下的香火情,有天子的賞識和關注,有從小到大傳揚的神童之名,有令人讚賞的真才實學,在朝中還有兩尊靠山。
其一是工部尚書薛明綸,他乃河東薛氏嫡係出身,與薛明章算是族兄弟。雖說已經出了五服,但一筆寫不出兩個薛字,官場上連同鄉都能成為同盟,更何況他們這層關係。
其二便是禮部左侍郎沈望,此人是兩年前庚辰科會試的主考官,也就是薛淮的科舉座師。他雖官職不算頂尖,但作為朝野公認的清流領袖,在內閣重臣麵前也有一席之地。
按說有這樣強大的背景和人脈,薛淮哪怕天資普通,隻要按部就班三年一磨堪,將來不說一定能入閣,成為衣紫重臣肯定大有希望。
但是——
薛明章生前以清正骨鯁著稱,他在揚州知府任上還兼著巡鹽禦史一職,當地百姓稱讚他是菩薩心腸金剛手腕,那些狡猾凶狠的鹽商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生活窮苦的匠戶們對他更是感恩戴德。
薛明章因政績突出入朝為官,他對薛淮的教育從未放鬆,哪怕是在臨終之前,都在叮囑薛淮要做一個於國於民有益的忠貞之士。
故此,當原主踏入官場後,他將亡父的教導奉為圭臬,短短半年就成為朝野聞名的刺頭。
如今的大燕承平日久,朝中則是烏煙瘴氣群魔亂舞,尤其是以內閣首輔寧珩之為首的寧黨,他們阿諛奉承蒙蔽聖人,在朝中結黨營私排除異己,在地方苛捐雜稅魚肉百姓。
原主對此自然無法視而不見,哪怕寧黨骨乾之一就是工部尚書薛明綸,他也絕對不肯向這群魑魅魍魎低頭臣服。
這兩年原主經常彈劾寧黨中人,成功的次數寥寥無幾,那些彈章大多如石沉大海。
原主深知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很薄弱,因此他時常求助座師沈望,畢竟恩師是清流領袖,天然就和那些佞臣立場敵對。
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沈望始終沒有動作,隻是安撫他“稍安勿躁,靜待天時。”
那些發生在沈府書房的爭論湧現於薛淮的腦海,他猶如一個躲在現場的幽靈,旁觀原主和沈望針對當前朝局展開極其犀利的爭辯。
到最後,哪怕沈望很欣賞原主,也被他偏執的脾氣弄得有些失望,甚至不許他無故登門。
再加上如今寧黨勢大,原主這種一腔孤勇的舉動樹敵無數,即便薛明綸念著宗族之情,沒讓鷹犬們對原主痛下殺手,可是譏諷、打壓、排擠和孤立源源不斷,就連那些翰林院的同僚們,平日裡看著原主的目光都充滿異樣,仿佛他是什麼妖魔鬼怪一般,令人避之不及。
從一個舉世矚目的天之驕子淪落到眾叛親離的地步,可以想見原主的內心有多麼絕望。
薛淮大抵能夠理解這種心境。
前世他在官場上謹小慎微,隻因出身貧寒容不得踏錯半步,他也曾見過很多背景深厚的同僚,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生活在一個人人吹捧的環境裡,看待問題難免失於簡單,最終將手裡的資源揮霍殆儘,終身難以再進一步。
但是薛淮依舊十分敬佩原主,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偏向虎山行的勇氣。
“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很尊敬你。”
薛淮看著鏡中那張年輕的臉,繼續在心中默念,“我沒有資格評價你的所為,隻是覺得你可以先保全自身。或許你在昨日溺水的時候已經放下一切糾葛,不必再麵對那種窒息的無力感,終於可以安心歇息。既然命運讓我成為你,我會儘力好好活著,希望不讓那些關切你的人失望,並且有機會完成你的夙願。”
他靜靜地站著。
片刻過後,旁邊忽然傳來一個譏誚的聲音:“嘖。”
薛淮扭頭望去,隻見一抹瘦長的身影背光站在門邊,容顏隱藏在陰影之中,薛淮能夠從她清冷的語調聽出嘲諷之意。
“下次你若想尋死,記得離本宮的彆苑遠一些。”
“莫要擾了本宮的清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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