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陸未吟來到萬壽堂,四小姐蕭北鳶也在這裡。
進門時,蕭北鳶正拉起袖子,露出藕白玉腕間一隻極為通透的翡翠鐲子,搖晃著向老太君展示。
“這鐲子可真漂亮,孫女兒謝過祖母!”
陸未吟微怔。
這樣的鐲子,老太君也叫人給她送了一隻。
想到老太君這陣子給的東西,都很符合小姑娘的喜好,難不成老太君給蕭北鳶送的東西,都會給她也備一份?
陸未吟規規矩矩請了安,老太君讓她坐下,簡單關心幾句,神色不像和蕭北鳶相處時那般慈祥親近,但也還算親和。
蕭北鳶全程望著這個新來的繼姐。
兩人沒交談,隻是在視線接觸時,小姑娘咧嘴笑了下,露出一排齊整的白牙。
自小在侯府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又有父兄祖母寵著護著,將一切糟粕醃臢隔絕在外,蕭北鳶猶如一朵高掛枝頭的玉蘭花,純真明豔不染半點泥汙。
然而在陸未吟前世的記憶中,蕭北鳶的下場並不好。
嬌養深閨,不知人心險惡,也不知怎麼的就被人給騙走了。
侯府苦尋下落,再次找到她時,臉被劃花毀容,還被割了舌頭,在一處風月之地當啞奴。
得知消息,老太君一口氣沒上來,給活活氣死了。
約摸坐了半盞茶時間,老太君對蕭北鳶說:“你先回去,我同未吟說點事。”
蕭北鳶恭敬告退。
老太君麵容肅起,散去慈愛,隻剩下當家人的威嚴,“帶上來。”
很快,兩婆子拖著個小丫鬟過來。
小丫鬟嚇得腿軟,伏地跪著,不敢抬頭。
陸未吟認出來,這是千姿園的丫鬟,隻是不記得名字。
邱嬤嬤托著個錦盒走到陸未吟麵前,盒子裡放著一隻鑲寶石的金臂釧。
陸未吟依稀記得這臂釧,有一對,是永昌侯給的。
發生了什麼,一目了然。
尖尖連忙去摸身上。
私庫的鑰匙還在,這人怎麼把東西偷出去的?
“老身自詡治家嚴苛,沒想到下人裡養了這種手腳不乾淨的。既是你院兒裡的人,未吟,你來發落吧。”
小丫鬟秋月顫栗不止,哭著求饒,“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老太君開恩,就饒奴婢這一回吧!”
說著又跪行到陸未吟跟前,“小姐開恩,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開恩。”
邊說邊磕頭,額頭很快紅腫起來。
老太君端起茶盞,置若罔聞。
陸未吟看向邱嬤嬤,“請教嬤嬤,依侯府家規,應當如何?”
邱嬤嬤回答,“這隻金臂釧價值不菲,按家規應受斷指之罰。”
一聽要斷指,秋月嚇得嚎啕大哭,頭磕得更快也更用力。
“小姐開恩,求小姐開恩,我真的知道錯了!”
陸未吟想也沒想,厲聲說:“治家需嚴,不可姑息,那就斷去她左手小指,再趕出去。”
秋月發出絕望的哀嚎,爬起來想跑。
候在一旁的婆子把人按住拖下去,很快就處置了。
在場眾人皆麵色如常,隻有尖尖嚇白了臉。
就……就這麼斷掉手指了?
老太君放下茶盞,“院子裡的人,若是用得不習慣,你該添就添,該撤就撤,自己做主。”
語氣緩下來,宛若什麼事都沒發生,“既然好了,就彆總在千姿閣拘著,府裡各處轉轉,園子裡景致還算不錯。”
陸未吟乖順應是,讓尖尖拿上臂釧告退。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邱嬤嬤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老太君起身走向內室,“想說什麼?”
邱嬤嬤快走幾步打起門簾,“這未吟小姐瞧著溫柔嫻靜,沒想到處事如此果決。”
說好聽點是果決,難聽點就是冷漠。
她還以為陸未吟會幫著求情呢。
初來乍到,難道不應該展現自己的寬宏大量嗎?
老太君卻露出笑來,“你不懂。”
未吟丫頭這是在幫那個賤婢呢。
做出偷盜之事,要麼家規發落,要麼送官查辦。
侯府的案子,衙門必然重視,加上金臂釧貴重,少不了一頓重罰。
就那賤婢的身板兒,很可能把小命交代在衙門。
家規處置,也就斷一根手指,而且未吟指示明確,斷的是十指中相對來說不是那麼重要的左手小指。
既小懲大誡,彰顯侯府治家之嚴,又最大限度護住了那個賤婢,可稱得上兩全。
不愧是阿婧教出來的孩子,她真是越看越滿意了。
新來的小姐下令斷去丫鬟一指的事像長了翅膀似的,迅速在府裡傳開,對此眾說紛紜,私下裡討論得熱火朝天。
陸未吟全然不知,正領著尖尖在府裡四處轉悠。
以後生活在這裡,總要熟悉熟悉。
她一邊溜達,一邊向尖尖解釋自己為何會這麼處置盜竊的丫鬟。
尖尖恍然,咧嘴笑起來,“我就說嘛,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陸未吟搖頭,“你要是知道你家小姐我這會兒正在琢磨怎麼殺人,就不會這麼說了。”
沒錯,她想殺個人。
一個她重生之後,每天都在研究如何殺掉的人。
尖尖:“……”
她懷疑她的耳朵壞了,要不然就是腦子壞了。
陸未吟已經走遠了。
日頭升起來,暑熱逐增,主仆二人正準備回千姿閣,行至一處假山,隱約聽到後麵傳出人聲。
“……聽銀珠姐姐說,老太君給小姐送的東西,都會往千姿閣送一份一模一樣的。前幾日皇後娘娘差人送來紫色東珠,這麼大個兒,因著隻有一顆,老太君就誰也沒給。誰不知道小姐你最喜歡收集東珠,你是老太君的親孫女,多得些又怎麼了?真不知道老太君是怎麼想的。”
陸未吟悄然止步,略一探頭,就看到蕭北鳶蹲在假山後麵,拿樹枝戳淺池裡曬太陽的烏龜玩兒。
旁邊的丫鬟翠玉滿臉不忿。
蕭北鳶把一隻烏龜挑進水裡,玩兒得起勁。
“她既隨她母親進了侯府,便是侯府的小姐,祖母處事向來公平,這麼做有什麼不對?”
“可你才是老太君的親孫女兒啊!”
蕭北鳶把所有烏龜都挑落水中,扔掉樹枝拍拍手,“你這話好沒道理,給她一份,難不成我就不是祖母的親孫女了?她初來乍到,處處都需要適應,侯府又不缺這點東西,給她又怎麼了?”
小姑娘義正言辭,說完又想起那顆紫色東珠。
“真有那麼大的紫珠嗎?我看看去。”
她提著裙子從另一邊離開,步履飛快,桃粉色的裙擺如蝶舞蹁躚。
陸續有小烏龜爬出水麵,在石頭上落下一行水印。
陸未吟失神的站在原地,泛白的日頭晃花了眼,重生以來第一次覺得不真實。
在將軍府的時候,從骨肉至親的父兄妹妹嘴裡聽過太多牽強無理甚至莫須有的責罵,冷不丁被一個隻匆匆見過兩回的小姑娘給予善意,一時反倒有些無所適從。
她在想蕭北鳶是不是發現她在,才故意這樣說的。
尖尖從陸未吟身後探出腦袋,目送蕭北鳶主仆走遠,“四小姐人還挺好的。”
她還以為自家小姐來了之後會上演雙姝相爭的戲碼,沒想到蕭四小姐如此豁達明理。
陸未吟沒接話。
人性複雜,不是一句好與不好可以判定的。
不過蕭北鳶若是以誠待她,她倒是不介意管一管閒事。
回到千姿閣,陸未吟攤紙練字。
她在文墨上實在沒什麼天賦,寫的字更是一言難儘,上輩子在邊疆第一次用嘹鷹傳信,人家看到字條上的字跡,還以為是被胡人截了嘹鷹換了內容。
從那之後她就開始練字。
筆杆子握在手裡比狼牙錘還沉,每回都練出一腦門兒汗,日複一日,總算勉強像樣。
尖尖在一旁研墨,看到宣紙上落下的字跡,暗暗吃驚小姐的字什麼時候寫得這麼好了,跟前陣子張牙舞爪的字跡簡直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小姐寫的什麼?”尖尖好奇問道。
怎麼有字還有圖?
“兵書。”
陸未吟神情專注。
前世她就是靠抄寫兵書來練字,多抄幾遍就能熟練默下來。
現在默的是布陣篇,穿插著一些陣圖。
額頭沁出薄汗,陸未吟放下筆,“收起來。”
尖尖應是。
收好回來,陸未吟又交代,“城西有家王記蜜餞,你去買點蜜漬烏梅,中途再找借口去趟後院,出後門倒右手十步遠,有個角門,敲三頓一,重複三遍,要是開門的人問你是不是買紅參,你就說要三錢當歸,讓他今夜子時送來。若對方不提紅參,你就說走錯了。”
“子時?”尖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夜會外人,還是在侯府,小姐瘋了嗎?
陸未吟並不解釋,隻問她記住沒。
尖尖點頭。
罷了,她這條命都是小姐的,小姐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陸未吟又仔細叮囑了一遍,待尖尖離開,她站在窗前,望著院子裡隨風搖曳的樹枝陷入沉思。
剛重生那一刻,她滿腦子都是如何改變命運,避免前世的結局。
後來想要的又多了些。
想報仇,想出一出惡氣。
來侯府的前夜,她甚至換好了夜行服。
前世陸歡歌想要她的命,她還一刀不算過分吧?
陸奎奪她軍功,又夥同倆兒子給她釘斷頭針,她戳他們幾個窟窿不算過分吧?
然而往深處想,若重生回來隻是改變自己的命運,似乎有些浪費重活一次的機會。
既已知曉後事,占了先機,她能做的事遠不止於此。
或許,她可以改變更多人的命運,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甚至更多!
陸未吟思緒繁雜,但目標清晰。
她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想要什麼。
約摸一個時辰後,尖尖拿著一包蜜漬烏梅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