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千姿閣裡已經忙了起來,眾人行色匆匆。
老太君領著邱嬤嬤快步走來,揭簾進入內室,“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病了?”
尖尖回話,“昨天傍晚小姐說熱,讓小廚房煮些甜水消暑,喝完就開始鬨肚子,後半夜喊肚子疼,就冒了這些疹子。”
陸未吟躺在床上,煞白的小臉上冒出好些細小的紅點,看到她來,虛弱的喚了聲祖母,又把眼睛閉上了,看起來十分難受。
大夫正在切脈,老太君抬手要去摸陸未吟的額頭,邱嬤嬤趕緊攔住,把人往後拽了一步。
“老太君,不可!”
這紅點瞧著嚇人,可彆是什麼要傳染的疫病。
老太君收回手,看向大夫,“如何?”
大夫起身回話,“小姐這是發熱毒了。我問過廚娘,那甜水皆選用清涼敗火的食材,且熬煮得有些濃稠,一次飲用過量,把身體裡的熱毒激出來,就會有此症狀。這兩天注意靜養,吃兩服藥調理一下就好了。”
說罷,抬手示意老太君去外麵,“人有火旺之氣,於小姐無益,讓她自己休息一下吧!”
寫好方子交予丫鬟拿去抓藥,大夫再次叮囑,“切記,讓小姐靜養兩日,身邊莫要留太多人,香爐暫時也不要點。”
尖尖應聲,“知道了。”
恰在此時,蕭北鳶聽到消息也來探望。
老太君謹遵醫囑,沒讓蕭北鳶進去,叮囑尖尖等人好生照料伺候,就領著蕭北鳶走了。
尖尖折返回屋,床上已不見陸未吟的身影,隻有兩套換下來的衣裳。
尖尖手腳麻利的把衣裳折好收起來,吩咐外頭快些熬藥。
臨近巳時,日頭已經升起來了,抱月湖岸上人頭攢動。
十裡春風的花魁,見上一麵的花費都不是尋常人家能負擔得起的,所以每次花魁出遊的時候,都有很多人圍到湖邊去看。
哪怕連臉都看不清,但總歸能目睹幾分花魁娘子的風采,反正又不花錢。
肯花點錢的,則會賃一葉小舟跟著畫舫,比岸上看得更清楚些。
人群裡,陸未吟化身俊俏公子,身著柳葉青長衫,腰間掛著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搖著折扇賞著景,慢悠悠踱步到登畫舫的船板處。
她服過解藥,臉上的紅點已經消退,麵色也恢複正常。
葉香手裡有各種稀奇古怪的藥,她今早吃的這個,是葉香專程為了夏天逃學而研製,症狀足以以假亂真。
“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可真好看!”
“呸,長得跟個娘們兒似的,怕不是哪個樓子裡的小倌兒吧。”
人群裡,有人欣賞誇讚,有人嗤之以鼻。
三層畫舫如同一幢小樓立在湖邊,船頭建起三尺高台,台上放了一隻大鼓。
待畫舫行至湖心,花魁娘子便會在鼓上翩翩起舞,直至靠岸。
畫舫兩側停滿小舟,如同眾星拱月。
葉香裝扮成小廝跟在陸未吟後麵,遞上票令,二人由十裡春風的姑娘引上畫舫,安置在二樓。
五百兩的票,沒有座位,隻能擠在窗邊看。
樓上是貴客雅座,曹彰就在那裡。
陸未吟在岸上看到他了,左右各守著一個彪形大漢,嚴防死守。
樓下也有他安排的人,陸未吟裝作找位置的樣子到處轉悠,很快鎖定了幾人。
彆人都是花錢來看花魁的,眼睛自然盯著鼓台,隻有另有目的的人,眼睛才會在客人身上打轉。
巳時到,隨著一聲鑼響,船板收起,畫舫緩緩離岸。
樂聲響起,姑娘們魚貫而出,在鼓台前舞動起來。
曹彰不錯眼的盯著其中兩個舞姬,他倒要看看,這兩個小賤人要如何取他性命。
樓下,陸未吟朝葉香使了個眼色,兩人分頭行動,一切照計劃進行。
船頭的舞蹈彆出心裁,隊形不斷變換,時而彙聚成花,轉眼又各自散開。
一群姑娘著裝統一,曹彰稍不注意就盯錯了人,逡巡一圈才找回來,卻無法同時盯住兩個。
突兀的驚呼聲響起,隻見靠近船沿的一個舞姬不知何故腳下踉蹌,身子往船外撲去,旁邊的姑娘想拉住她,反被拽入水中。
兩人落水,十裡春風的人趕緊跳水施救。
呼救聲指揮聲議論聲,鬨哄哄一片,曹彰躲在兩個彪形大漢中間,猜到是葉家姐妹開始行動了。
就在這時,護衛匆匆來報,“大人,不好了,咱們安排在樓下的人全都不見了!”
“不見了?”曹彰麵色鐵青,“幾個大活人,怎麼會不見了?”
護衛也傻眼了,“是呀,畫舫就這麼大點地方,我到處找了都沒有。”
曹彰探頭看向船頭,已經找不著那兩個舞姬了。
足有十人潛伏在樓下,居然就這麼憑空消失了,這不是兩個女人能辦到的,她們肯定有幫手。
環顧四周,有客人朝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曹彰額頭冒出冷汗,看誰都像是來殺自己的。
慌亂中,有人從旁邊經過,曹彰草木皆兵,視線追隨,那小廝打扮的人走到樓梯處,駐足回頭看向他,嘴角勾起冷笑。
曹彰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葉家那個小女兒。
“在那兒,抓住她!”
隨著他一聲大喝,埋伏在下方小舟裡的蒙麵人飛快現身,朝畫舫聚攏而來,足有二三十個。
陸未吟混在人群裡,手探進錢袋,抓出一把大小差不多的石子。
咻咻咻。
石子電射而出,打在即將登上畫舫的蒙麵人臉上,一個接一個的跌落水中,轉眼就折了近半數。
葉香飛快搶了一艘小舟,像是不會劃,行進間船槳攪起巨大的水花。
其餘蒙麵人馬上乘舟去追,追著追著卻不對勁了,怎麼攪起水花的小舟越來越多?
混亂突起,簇擁著畫舫的小舟也在四散奔逃,沒有人注意到其中有一艘稍大的烏篷船,前後落簾遮擋嚴實,身形清瘦的艄翁奮力劃槳。
艙內,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不多不少剛好十個。
烏篷船經過一隻小舟,葉香跳過來,鑽進船艙。
曹彰在兩個壯漢的護衛下離開了亂成一鍋粥的畫舫,接下來的事交給手下人就行了。
乘小舟上岸,接應的馬車停在僻靜處,馬兒悠閒的甩著尾巴,負責留守接應的人卻一個都沒在。
曹彰直覺不妙,掉頭就跑。
身後,沉悶的倒地聲接連響起,餘光微側,兩個大漢已經從豎著變成橫著。
陸未吟縱身一躍攔住去路。
一雙眼睛如同結冰的深潭,表麵風平浪靜,深處暗流湧動。
她抬起眼眸,望著眼前兩股戰戰滿麵驚恐的男人。
曹彰也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那麼好看的臉,目光卻極冷,像在看一個死人。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馬上跪下磕頭,“好漢饒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求好漢放我一條生路。”
陸未吟步步逼近,“我是閻王派來收你的,你說我要什麼?”
抱月湖的混亂並未持續多久。
黑衣人雖然凶狠,但目標明確,並未傷及旁人。
慌不擇路落水的人陸續被救上來,除了幾個踩踏摔傷的,並無其他人受傷,驚嚇卻是在所難免。
鬨成這樣,湖肯定是遊不成了,畫舫靠岸,眾人憤然,嚷著要十裡春風給一個交代。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驚呼,“你們看,那是誰?”
循著他所指方向看去,大家驚訝的發現,已經走空的畫舫的鼓台上居然蹲著個人。
定睛再看,竟不是蹲著,而是跪著。
“我是曹彰,原鄞州知府!”曹彰高喊,嘴角溢出黑血。
“我有三大罪狀,今日自告於天下。罪狀一,身為知府,巧立名目橫征暴斂,以權謀私魚肉百姓;罪狀二,夥同轄內縣令貪墨救災糧餉,哄抬糧價中飽私囊,罔顧災民性命;罪狀三……咳咳。”
曹彰狂吐了幾口血,眼鼻雙耳處皆有毒血滲出。
他看向紗帳遮擋處的陸未吟,準確來說是看向她手裡的東西。
緩了緩,繼續說:“罪狀三,蒲陽醫家葉氏放糧救災,擋我財路,被我滅掉滿門……”
岸上人群裡,一個小廝和一個艄翁手牽手站著,兩人眼眶通紅,仇恨與快意統統化為喉嚨裡的無聲哽咽。
爹娘阿弟,叔叔嬸嬸們,你們在天有靈看到了嗎?我們給你們報仇了!
情緒翻湧難以自持,好在所有人都盯著曹彰,沒人注意到二人的異常。
“狗官,你不得好死!”
群情激奮,咒罵聲彙成浪潮,百姓們衝上畫舫要拿人送官,陸未吟自然的混入人群,悄聲離開。
喂了毒,曹彰活不成了。
千姿園門口,尖尖將蕭東霆攔在門外,“大公子,您先請回吧!大夫說了,人有火旺之氣,對小姐身子無益,得好好靜養著。”
“我就是來看看陸妹妹,一眼就走。”
蕭東霆滿臉關切,目光卻如同吐信的毒蛇,像是要通過尖尖的眼睛鑽進她腦子裡去,看看她到底因何阻攔。
尖尖膽戰心驚,強壯鎮定,“小姐喝了藥睡著了,還沒醒呢。”
蕭東霆麵色微沉,“無妨,我隻瞧瞧她。”
流光馬上推著輪椅往前。
“不、不行!”尖尖攔著不讓,“男女有彆,您和我家小姐並無血緣,此舉不妥!”
蕭東霆點點頭,“說得有理,那你把窗戶打開吧,我在窗外看一眼,就不會逾距了。”
尖尖已經想不出理由拒絕,但還是搖頭,“不行,小姐在睡覺,這樣不妥。”
蕭東霆沒了耐心,徹底冷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再三阻攔我探望陸妹妹,到底有何居心?”
流光馬上接話,“是不是你們伺候不力,讓陸小姐病情加重了?”
尖尖方寸大亂,“沒有,小姐很好……”
“那你為何阻攔我去探望?”
“我、我……”
“流光,去!”
陸未吟病得蹊蹺,加上丫鬟再三阻攔,蕭東霆懷疑她根本就不在屋裡,今日他勢必要進去探個究竟。
流光應是,輕而易舉將尖尖推開。
正要抬腳往裡進,屋裡突然傳出聲音,“尖尖,誰在外麵?”
是陸未吟的聲音。
蕭東霆眼中閃過訝異。
她在?
尖尖如釋重負,起身回話,“小姐,是大公子前來探望。”
“快請大公子進來。”
尖尖打開門,“大公子請。”
流光推著蕭東霆入內。
陸未吟病懨懨的靠坐在床頭,臉上零星散布著紅點,十足的病態。
采柔垂首立在一旁。
“大公子見諒,我昨晚沒休息好,疲乏得很,睡前叮囑尖尖不許打擾,沒想到這丫頭死腦筋,竟將大公子攔在門外。”
尖尖馬上衝著蕭東霆跪下,“尖尖有罪,請大公子責罰。”
“小丫頭忠心護主,怎會是罪過?陸妹妹理應嘉獎她才對。”蕭東霆示意她起身,端得寬厚明理,話裡卻透著彆樣的深意。
陸未吟順著話往下說:“大公子說得是。”
蕭東霆又試探一通,陸未吟應對自如。
“稍後我讓人送一張冰絲軟墊過來,夏日使用最是舒爽。你好好休息,改日再來看你。”
“尖尖,替我送送大公子!”
流光推著蕭東霆走到門口,蕭東霆突然回頭,雙眸微眯,“陸妹妹這屋裡……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