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帶著藥汁的苦澀和深秋的寒意,吹拂著林晚僵立的身影。碎裂的白玉瓷片散落在深褐色的汙漬裡,像一地破碎的星辰。係統麵板上那刺眼的【8】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他到底在痛苦什麼?又在憤怒什麼?那滿地的黑鴉,昏迷的貴妃,他眼中深不見底的悲涼和瞬間爆發的戾氣……所有的線索在她腦中混亂地糾纏,卻找不到一個清晰的線頭。
就在這時,靜心苑那扇沉重的黑檀木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尖細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打破了庭院死水般的沉寂:
“聖旨到——!嘉貴妃娘娘接旨——!”
這聲音如同投入湖水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漣漪。林晚猛地回過神,聖旨?給嘉貴妃的?
正屋門內似乎有短暫的寂靜,隨即,門被從裡麵猛地拉開。
雲燼的身影再次出現,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嘉貴妃,臉上的暴怒和混亂似乎被強行壓了下去,隻剩下一股深深的疲憊。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他沒有看林晚,仿佛她隻是庭院裡的一根柱子。
嘉貴妃顯然剛剛從昏迷中蘇醒不久,腳步虛浮,身體大半重量都倚靠在雲燼身上。華麗的宮裝有些淩亂,發髻上的珠釵也歪斜著,臉色蒼白如紙。
但那雙眼睛,雖然帶著病態的虛弱,此刻卻燃燒著一種驚疑不定的火焰。
母子二人走到庭院中央。雲燼扶著嘉貴妃,緩緩地跪了下去。嘉貴妃的身體微微顫抖,在雲燼的支撐下勉強維持著跪姿,目光死死地盯著緊閉的苑門。
林晚早已退到廊柱的陰影裡跪下,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沉重的苑門被推開,一個身著深紫色宦官服侍的老太監手持一卷明黃聖旨,在一隊小太監簇的擁下,昂首走了進來。
他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母子,又掠過庭院角落狼藉的藥汁和碎瓷,神情平淡無波。
“嘉貴妃,接旨。”老太監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雲燼扶著母親,深深叩首。
老太監展開聖旨,用他那特有的、抑揚頓挫的嗓音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貴妃金氏,溫良恭儉,淑德含章,侍奉朕躬,克儘勤勉。撫育皇子,慈愛有加。今仰承皇太後慈諭,特晉封皇貴妃,賜金冊寶印,位同副後。欽此——!”
“皇貴妃”三個字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庭院中炸響。
林晚心頭劇震。皇貴妃,位同副後,這是何等的榮寵!可……這裡又不是皇宮,即便位同副後又有何用?
然而,預想中的謝恩聲沒有響起。
跪在地上的嘉貴妃,身體猛地一顫。她霍然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沒有半分喜色,反而瞬間被一種極致的憤怒和屈辱所覆蓋。那雙原本帶著病弱和驚疑的眼睛,此刻燃起了熊熊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皇貴妃?”她的聲音尖銳得刺耳,帶著難以置信的嘲諷和滔天的恨意,“哈哈……皇貴妃?!”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掙脫了雲燼攙扶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一把奪過旁邊小太監手中捧著的、象征皇貴妃身份的金冊寶印。
“啪嚓——!!!”
一聲刺耳的、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響起!
嘉貴妃用儘全身力氣,將那份代表著無上榮耀的寶冊,狠狠摔在了地上。黃金的冊頁扭曲變形,珍貴的寶石四散崩飛,在青石板上彈跳滾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皇城的榮華……吃人啊!”嘉貴妃指著地上的寶冊碎片,對著宣旨的太監,更像是要透過他對著那深宮中的帝王嘶聲力竭地怒罵,聲音憤怒而顫抖,“上次那道旨意,允了我燼兒自請的半年之約!允了他在這靜心苑等死!現在又跑來冊什麼封?打一巴掌再給一個蜜棗嗎?!”
“回去告訴皇上,本宮什麼都不要!本宮不稀罕!本宮隻要我的燼兒活著!”
她聲嘶力竭,字字泣血,華麗的宮裝因劇烈的動作而更加淩亂,散落的發絲貼在汗濕的額角,整個人瀕臨崩潰。
雲燼跪在一旁,死死低著頭,緊握的雙拳指節捏得發白,身體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出聲阻止母親。
庭院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嘉貴妃粗重的喘息,地上散落的珠寶碎片折射出的冰冷光芒。
宣旨的老太監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意外,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幕。他揮了揮手,示意身後被驚呆的小太監們去撿拾碎片。他上前一步,對著近乎瘋狂的嘉貴妃,用一種平板無波的語調說道:
“娘娘息怒。聖上口諭:朕知你愛子心切,必會因冊封之事遷怒於朕,損毀寶冊。此罪,朕已赦免。”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雲燼,又回到嘉貴妃臉上,聲音壓低了幾分,卻帶著更重的分量:
“聖上還說,望娘娘……謹言慎行。一切,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四個字,像一根鋼針,狠狠紮進嘉貴妃的心裡,也紮進了陰影裡林晚的耳中。
嘉貴妃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後退一步,慘笑出聲,笑聲裡充滿了無儘的悲涼和絕望:“大局……好一個大局為重……哈哈……”
她笑著,眼淚卻洶湧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雲燼立刻起身,再次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他的動作依舊沉默,隻是那扶住母親手臂的手指,用力到骨節顫抖。
林晚站在陰影裡,心中的震驚如同海嘯般翻湧,幾乎要將她淹沒。
半年之約!竟然是皇帝親自下旨允諾的!
這個認知帶來的衝擊,遠比看到嘉貴妃摔碎寶冊更讓她震驚。之前偷聽到的隻言片語裡,隻提到“欽天監”和“半年後”,她一直以為是欽天監主導了對雲燼的處理。
可現在,聖旨和太監的口諭,清晰地指向了這一切的源頭——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為什麼?雲燼是他的親生兒子!一個皇子!皇帝為什麼要親自下旨,允許欽天監在半年後取走自己兒子的性命?
這所謂的“大局”,到底是什麼?難道僅僅因為雲燼是所謂的“容器”?一個容器,就值得一位父親親手簽署兒子的死亡判決書嗎?
迷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變得更加濃重、更加深不可測。
權力的陰影、皇家的冷酷、以及那被反複強調的“大局”,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靜心苑、將雲燼、將嘉貴妃,甚至將她自己,都牢牢地籠罩在其中。
老太監看著悲憤欲絕的嘉貴妃和沉默如石的雲燼,微微躬身:“聖旨已宣,口諭已至。寶冊修繕完畢後自會送回,奴才告退。”
他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靜心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