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毫上的墨汁滴在名貴宣紙上,瞬間暈開漆黑一團。
孫氏閉了閉眼,這幅字廢了。
她上前將那幅廢了的字收起來。
輕聲道:“大爺快些去換身衣衫,莫教安王殿下久等。”
其實按家族排序,該喚他三爺的。
秦容功自己不喜,讓院裡人都喊他大爺。
秦老太太和秦明傑夫妻倆知道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來不說他。
孫氏雖覺得這樣喊十分沒規矩,可人家長輩都不在意,她能說什麼?
至於安王此人,她也是認識的。
不巧,安王和她二兄私交甚篤,他二兄在世人麵前都是紈絝示人,當今聖上也不在意安王和他二兄交好。
興許是愛屋及烏,她少年時每次生辰,都能得安王的生辰禮。
不算名貴,也不特殊。
每次都是六個二十兩大內監造的銀元寶,八匹禦貢的綾羅綢緞。
一直到她嫁人後,才沒送了。
當年她相看秦容功,其實是沒看中的。
是父親擔心若她不嫁,打了安王的臉麵。
畢竟秦容功是安王年少時的伴讀。
她二兄表麵紈絝,內裡乾坤錦繡。
能和安王玩到一起,安王根本不是表麵表現出來的那般嗜色如命。
隻可惜她家大爺根本聽不進她的勸告,害的三房的七娘自縊輕生。
真是作孽!
不過,這次大房的那個六姑娘,倒是讓她另眼相看了。
她自己在這個大宅裡頭尚且過得不好,父兄母親也被壓製,卻敢一腔義氣去替隔房的堂妹出頭。
且那還是個庶出的堂妹。
老太太和她那婆母都大罵六姑娘小人得誌眼皮子淺,不敬重她們這些長輩,直筒炮製子……
她聽著都好笑。
老太太仗著長輩的身份都壓製了大房幾十年了。
二房也仗著老太太的勢得了無數好處。
她們真以為大房的人能忍受一輩子?
憑什麼呢?
要她說,六姑娘借著薑家的勢,敢做敢說敢陰陽怪氣甚至敢罵敢鬨那才是聰明的……
她不久就要出嫁了,現今能借著薑家的勢在娘家狠狠替她父母兄弟出一口惡氣有什麼不好?
難道還要等出嫁後,再回來替娘家人出氣?
那時候,秦家二房一句出嫁的姑娘彆管娘家事就將她置於不利境地了。
還有大房,她也早就看出來點門道。
秦家大伯若真是那縮著頭的烏龜一味膽小怕事,大伯娘李氏真是老太太和她婆母口中的沒腦子……
那大房生養的三子三女個個都平安長大,婚嫁都不錯,真的是運氣好?
尤其是,秦家大房是秦家所有房頭中唯一一房沒有一個庶出子女的。
這說明秦大伯他對大伯娘李氏是極負責任,對他們夫妻倆生的孩子們也極負責任。
有這樣一個父親,有那樣一個大智若愚的娘,大房的那些孩子也不可能一輩子都屈居人之下。
秦家二房除了她一個晚輩媳婦,就沒有一個能看得出秦家大房隱有潛龍升天意像的。
還有,她帶著孩子回娘家省親時,父兄和母親都提點過她。
秦家內宅陰私她作為二房媳婦不用插手,隻看著就好。
待秦家大房和二房快要分出個高低來,再做打算。
但她不想再忍,也該她出手了。
“文瀾,我已和安王殿下告了假,為何……”秦容功心中忐忑,擔心是秦七娘自縊輕生的事情已經傳到安王殿下耳中了。
隻是想到安王殿下半個月前去皇家寺院大陽安寺替聖上和皇後娘娘祈福,昨日才回安王府,心裡又安慰了些。
在他看來,安王殿下除了愛好美色些,其實是個很好的性子。
他之所以急著將秦七娘送到安王府,也是為了讓秦七娘去撫慰撫慰吃齋念佛了半個月的安王殿下……
見他發問,孫氏轉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沉靜的開口:“大爺若問妾身,妾身認為不管安王殿下請大爺過去是為了什麼事,大爺隻需如實說給安王殿下就是。”
“不行!”秦容功俊臉漆黑,“七娘做出那等丟人現眼之事,若是被安王殿下知曉……”
孫氏皺眉,少見的主動開口打斷他的話頭。
“我二兄說過,安王殿下對自己人最是護短,隻要有錯就認,敢於承擔,安王殿下便會網開一麵。”
“大爺若是不信妾身的,那也隨意,隻是千萬要想好欺騙安王殿下的後果。”
何況,也許安王殿下隻是提了一嘴秦家姑娘都是美人兒的讚譽之語,沒彆的心思呢?
是他秦容功太過鑽營,才弄出這麼大亂子來。
孫氏說完便不再開口,隻低頭收拾起散落在書桌上的筆墨紙硯來。
她出身江東世家孫家,自是有一股傲氣在身。
若丈夫不屑聽她的,她也不屑和他多說。
秦容功臉上變幻了好幾種顏色,見妻子真的不再理會他,隻好黑著臉先去換衣衫去了。
秦容功匆匆坐著馬車去了安王府。
秦老太太得知這個消息後,心焦的午膳都沒好好用。
隻派著人在前後門守著,讓三公子一回府就帶過來見她。
孫氏帶著兩個大丫鬟從秦容功的書房慢悠悠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關照了兩個兒子的乳母和大丫鬟好好照顧兒子後,便對她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吩咐:“去庫房將母親給我添妝的那套紫晶瑪瑙的首飾頭麵找出來。”
大丫鬟笑盈盈的福身應是,還說:“姑娘長得這般美,就該好好打扮呢!”
孫氏笑著搖頭,“不是我要戴,是收拾出來給六姑娘添妝的。”
那大丫鬟一愣,隨即不舍的說:“可是姑娘,上次太夫人給六姑娘添妝時,您已經添了一套赤金頭麵了啊。”
“那套紫晶瑪瑙頭麵價值連城,老夫人特意花了大價錢尋來給您的,您怎麼能給了六姑娘呢?”
孫氏知道她替自己心疼,溫聲道:“這次你家大爺做錯了事,又被六姑娘的未來姑爺抓住了把柄……我總要有所表示。”
“大爺惹得禍,憑什麼要讓姑娘來替他……”
孫氏打斷她,“慎言。”
又道:“再在庫房尋兩根三十年份的山參,半斤血燕,也要去看看七姑娘。”
“是!”大丫鬟福身,滿眼心疼的去了庫房。
……
秦如茵剛去看了秦七娘。
她母親帶了秦七娘和秦八娘姐妹倆回大房後,便將姐妹倆臨時安置在二姐如秀住過的霞光閣。
母親說出要過繼七娘和八娘做大房的女兒,那就不是假的。
父親本就心疼三房兩個侄女,見母親這次主動開口,很是歡喜。
明言待三叔回府後,便將過繼儀式辦了。
七娘如今的情況還是不好,好在有八娘陪伴照顧她,能喝些稀粥了,隻是還不言不語。
秦如茵回自己的院子要經過一片早櫻林。
陽光正好,早櫻開得正燦爛。
微風輕拂,落櫻繽紛。
她忍不住駐足,長廊上一陣忙亂的腳步傳來。
一個梳著雙丫髻,穿嫩綠比甲的小丫鬟闖入了視線。
“六姑娘六姑娘,三少夫人來了……”
秦如茵眉目微凝,孫氏來找她?
想起孫氏,腦子裡便浮出一個沉靜端美的仕女來。
仔細想想,孫氏和原身沒什麼交集。
見麵也不多,即便見了也就是堂嫂和小姑子打打招呼的麵子情。
她記得,孫氏也隨著秦家女眷們給過她添妝了。
“半夏,讓那打理花草的婆子剪幾枝花骨朵多些的早櫻來。”秦如茵吩咐跟在她身邊,新提上來的半夏。
半夏應喏。
孫氏已經被秦如茵的大丫鬟紫蘇迎到秦如茵屋子裡臨窗大炕上坐著喝茶了。
“三嫂安好,不知三嫂今日過來,六娘沒來得及迎你,三嫂莫怪。”
孫氏看了過去。
秦如茵穿著藕粉織錦褙子,下麵配著月白長裙,她懷裡小心抱著幾枝花骨朵綿密的早櫻,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仙女似的。
不由眼中浮出驚豔。
她還從未見過這樣鮮活的六姑娘呢。
她放下茶盅,站起身,走過去親手扶起給她福禮的秦如茵。
“六妹妹無需多禮,三嫂托大,還請你過來陪我說說話。”孫氏笑盈盈,讓人如沐春風。
秦如茵雖不知她今日來找自己的目的,可就氣場來說,她一點都不討厭她。
“三嫂,西院的早櫻開的正好,我讓人剪了幾枝來,正好三嫂來了,便是和這早櫻有緣,就借花獻佛,送給三嫂了。”
“三嫂不嫌棄吧?”
可能她的喜歡就明晃晃的擺在臉上,孫氏臉上的笑意真誠了許多,忙讓人從秦如茵懷裡接了那幾枝鮮靈靈的早櫻。
笑著道:“三嫂怎麼會嫌棄?高興還來不及!多謝六妹妹了,我很喜歡!”
秦如茵也是借獻花試探一番這孫氏。
見她臉上的歡喜不似作假,秦如茵心裡也鬆了口氣。
孫氏的出身是秦府女眷中最高的了。
長得又這般好看,她也不想和孫氏為敵。
姑嫂二人相視一笑後,相攜入座。
“這次我來,一是單獨再給六妹妹送添妝禮,二來是帶些藥材補品去看看七妹妹。”
孫氏也不寒暄,直接對秦如茵說。
隨即對跟來的大丫鬟吩咐:“將我給六姑娘的添妝禮呈上來。”
秦如茵立即開口:“三嫂,你已經送過我添妝禮了,不用再送了!”
孫氏笑道:“那次是隨大流送的,這次才是三嫂真心送你的。快收下,否則我會不高興的!”
秦如茵本因她也打算去看望秦七娘心生好感,見她又要另送自己添妝,心中卻又驚疑起來。
“六妹妹放心,隻是三嫂對六妹妹的一點心意。若六妹妹心中不安,就當三嫂替你三哥給你賠不是了。”像是看出了秦如茵心中猜忌,孫氏開口。
“這些年來,他沒好好做你的兄長,很是委屈了你!不管什麼原因,總歸是他的不是。”
孫氏點到即止,含笑看著秦如茵。
秦如茵心中一動。
她有些明白孫氏為何這樣做了。
孫氏說起她三哥秦容功,眼裡沒有半點愛意和維護。
相反,甚至沒掩飾住嫌棄的意味……
秦容功可能並不是江東孫氏選擇的如意快婿。
孫氏在秦容功惹出賣妹求榮的醜事後,孫氏立即找上了她,便是江東孫氏有放棄秦容功的打算了。
江東孫氏怕是知道了什麼對秦家二房不利的秘密……
若真如此,那她們大房崛起的機會又要大了許多。
“好,那我就收下了,多謝三嫂!”秦如茵很快回神,福身一禮,收下了孫氏另送給她的添妝。
孫氏接過大丫鬟遞過來的團扇,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見她大大方方收下,眼裡劃過欣賞的流光。
秦如茵見她是敞亮人,她便也以敞亮示人。
“三嫂,說老實話,我很喜歡你。可我不喜歡三哥,更不喜歡太夫人和二叔二嬸他們。”反正大家都知道,也不是秘密。
“若你今日是來替二房或者三哥說好話的,那就要白跑一趟了。”秦如茵認真的看著孫氏柔美的臉,“我們大房是不可能屈服於二房一輩子的。”
孫氏聽她說的這般認真實誠,先是愣了愣,隨即以團扇掩麵,笑了起來。
“六妹妹,江東孫氏跨越幾百年屹立不倒,雖後麵走的是文官的路子,祖上卻是武將起家來的。”
“我們呐,講究的便是成王敗寇。我也不瞞你,對我們孫氏來說,誰贏,我們幫誰。”
說完,她移開了掩麵的團扇,定定看著秦如茵,“隻是六妹妹啊,三嫂還要請你記住,秦家二房是秦家二房,你三堂兄是你三堂兄。和我母子三人以及我身後的江東孫氏無關。”
秦如茵瞳仁一縮,嬌美的小臉滿是錯愕。
哎喲!
她沒想到她來了這麼個古代,還能遇到這樣對脾氣的人呢!
還是個女子,這多難得啊!
展顏一笑,秦如茵對孫氏道:“三嫂,你可要說話算話喲!”
孫氏巧笑應對,“我江東孫氏女說話算話,不然你去砸了我娘家大門頭上高掛的牌匾。”
接著她神色一肅,收起了笑意,“可若你們大房自己不爭氣,鬥不過彆人,也就彆怪三嫂不替你們說話了。”
秦如茵心裡明白,孫氏敢和她說這個話,至少有能調動江東孫氏家族部分資源的能力。
能和她說這些,已是非常不錯了。
“三嫂的話我記住了。”秦如茵神色也認真起來。
“那我今日也正告三嫂,隻要三嫂信守今日對我的承諾,往後不管如何,三嫂和兩位侄子自有平安順遂的日子過。”
未竟之語便是,若是不守諾,那就各憑本事了。
孫氏心中也是一震。
這姑娘。
很自信啊。
她的底氣絕對不止來源於薑九霄和他身後的薑家。
更不可能是如今的秦家大房,秦家大房和秦家二房比,還弱了許多。
那,這姑娘到底還有什麼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