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長安城,籠罩在薄暮中。
梁綦解下紫袍玉帶,將象征官階的龜符塞進錦袋。
他輕揮衣袖驅散案牘間殘留的墨香,騎著棗紅馬穿過朱雀大街。馬蹄踏過青石板,驚起簷角銅鈴,叮咚聲與夜市吆喝聲交織成曲。
轉過芙蓉巷,竹影婆娑處朱門半掩。
老友上官駿早候在門廊,青衫上酒漬未乾,見他便大笑:“梁兄,你終於來了,兄弟我可是等你許久了”
廊下懸著的青銅燈盞搖曳,映得滿院薔薇似胭脂潑灑。
廳堂裡,鎏金獸爐飄著龍腦香,案上已擺開青瓷酒樽。
上官駿親自開壇,琥珀色的蘭陵美酒傾倒時,酒香混著胡姬新烤的胡餅香氣,直鑽人肺腑,笑道:“今兒個咱們可得好好喝一杯!”
梁綦褪去皂靴盤坐榻上,指尖摩挲著冰裂紋盞,抱拳致歉道:“上官兄見諒!”
“不是某想要遲來,實則是公務壓身啊!”
“先自罰一杯!”
說罷,端起滿滿的青瓷酒樽,一飲而儘。
“你這忙些也是應該的”
上官駿盤腿而坐,將梁綦的酒樽斟滿,笑道:“趙公他老人家,今日才在朝堂之上,打掉了宇文滬的幾隻得力爪牙,眼下正是你該發力的時候!”
言語之中,滿是舒暢與得意。
上官駿,右將軍。
“秦肇那幾個的罪證,早已齊全的不能再齊全”梁綦微微頷首,輕笑道,“哪怕宇文滬再怎麼往下壓,也拖不了太久的!”
梁綦,任職秋官府司憲大夫,總管執法。
今日禦史當庭彈劾,小司寇上大夫秦肇等人的案件,正是交到他手上來主辦的。
而那些指控到滴水不漏、絕難翻案的“證據”,也是趙老柱國命人搜集完畢,交到梁綦手上逐一審核後,才交予那禦史的。
此次的貪腐大案,屬於是左手倒右手,做成鐵案是板上釘釘的。
無論那位大塚宰,再如何絞儘腦汁的拖延,結局也都是一樣的
所以,梁綦才能說得這般信誓旦旦!
“咱這老部下,也該給趙公出份力,分分憂”
上官駿端起青瓷酒樽,旋轉把玩,液體搖晃,對上梁綦的眼睛,笑道:“梁兄,你說明日在長安街頭,散布咱們那位大塚宰,要死保貪腐官員的消息如何?”
昔年南征北戰之時,上官駿就一直追隨趙虔左右,屬於鐵杆中的鐵杆,嫡係中的嫡係。
老上級都出招了,他又怎能不幫幫場子呢?
正好推波助瀾,在長安街頭發動輿論攻勢,煽風點火,將秦肇等人徹底推上風口浪尖,逼宇文滬就範,不得不壯士斷腕,棄車保帥
否則,就看這廝要怎麼堵百姓的悠悠之口了!
“妙極!”
梁綦聞言,略作思索,深以為然,玩味道:“讓他宇文滬焦頭爛額去”
“乾!”
說罷,端起了青瓷酒樽。
眾所周知,平民百姓是最好煽動的,因為沒什麼主觀判斷能力,聽風就是雨,最容易被輿論所引導
也最憎恨貪官汙吏
可不會察覺到其中,有人在拿他們當刀子使,以剪除政敵。
“哈哈哈哈!”
“喝!”
上官駿開懷大笑,端起青瓷酒樽碰了上去,一飲而儘後,拿起竹筷指了指桌上擺滿的豐盛菜肴,“梁兄吃菜,吃菜!”
頓了頓,竹筷停在一道菜肴之上,著重介紹道:“這道豆角燜骨頭,是我府上廚子研究出來的新菜,品鑒品鑒!”
“好。”
梁綦聞言,當即用竹筷叨向了那道豆角燜骨頭。
他此前還從未吃過,還有些新奇
“這豆角有些老啊!”
上官駿亦是自己夾起了幾根豆角,放進了嘴裡,略作咀嚼,眉頭微蹙,喃喃道:“咬不動,還有點絲”
不知為何,上官駿隻覺這口感奇差,沒有廚子吹噓的那般美味。
“誰說這豆角老的?”
“這豆角太棒了!”
梁綦見狀,故作嚼得很香,為上官駿找補道:“某就喜歡吃這有嚼勁的東西!”
旋即,又多夾了幾筷子的豆角與骨頭,放入自己的碗中。
兩人都是數十年交情的故友。
沒必要為這點小事拆台,下老友的麵子。
“乾!”上官駿將豆角略過,再次端起了酒樽。
酒過三巡後,梁綦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因酒勁微紅,感慨道:“今日朝堂上那年輕禦史,還真是勇氣可嘉”
“居然敢公然對宇文滬那廝發難!”
“就是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了”
語氣中除了佩服外,還透著惋惜
換作他梁綦,是沒有膽量去如此頭鐵硬鋼的,因為惜命。
那宇文滬是什麼人?
囂張跋扈、獨斷朝綱的宗室權臣,宇文皇族的大家長。
還掌控明鏡司那樣的衙門
如此當眾發難,下他的麵子,年輕禦史被弄死已成定局,絕不可能被放過的!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禦史罷了!”
上官駿慵懶地倚靠在桌麵上,輕蔑一笑,不屑道。
頓了頓,又繼續道:“能為趙公他老人家,扳倒宇文滬的大業,獻上那微不足道的性命,是他的榮幸!”
“還許給了他那麼多的金銀、田畝、產業,縱使被五馬分屍也不虧!”
據上官駿所知,趙老柱國是真給了不少,那是其撈多少年都撈不到的財富
犧牲自己一人性命,換取家族的崛起,這筆買賣很值當!
“這麼說也沒錯!”
“以一條性命,換宇文滬手下那麼多嫡係,再劃算不過了!”
“哈哈哈哈!”
梁綦一掃悲春傷秋之色,深深認同了這個說法,大笑道。
宇文滬麾下身居高位的心腹嫡係,可遠比一個小小禦史的性命值多了
趙老柱國此一役,怎麼看都是血賺!
上官駿呼出一口濁氣,雙眸開始放空,滿是暢想之色,問道:“梁兄,你說趙公、獨孤公上位後,執掌大周權柄,咱們會是何等光景啊?”
“那還用說?”
梁綦端起酒樽抿了一口,笑得極其開懷,朗聲道:“你我這追隨他二位的老人,高升是毋庸置疑的”
“說不定還能撈到爵位!”
說著,指了指上官駿,又指了指自己。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老上級登臨高位後,當然會提拔老部下,鞏固自己的基本盤啦!
不讓他們上,難道讓那些外人上?
“伯爵?”
“侯爵!”
上官駿酒勁上頭,眼神迷離,輕拍肚子,笑道:“再給你加征南將軍,給我加征東將軍!”
“哈哈哈哈!”
梁綦以手撐著桌麵,接過話茬,補充道:“還有使持節,開府儀同三司,都督十州諸軍事!”
一個個榮譽加身後,他倆也將是當世名將
在青史上留下兩行姓名。
上官駿舉起了青瓷酒樽,斬釘截鐵道:“隻要扳倒了宇文滬、宇文橫兩兄弟,這一天絕不會太遠的!”
梁綦亦是舉起,碰了上去,“那就祝兩位老柱國,早日功唔!”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隻聽得“哐當”一聲。
手中青瓷酒樽落地。
緊接著,梁綦腳下發軟,眼前發白,整個人向後倒去。
“梁兄,梁兄,你怎麼了?”
處於微醺狀態的上官駿,被眼前這一幕驚到,酒勁瞬間消散了不少,連忙撲上去扶起,喊道:“你彆嚇兄弟我呀!”
“疼,腹中疼!”
“頭暈!”
“嘔!”
梁綦臉色慘白,聲音有氣無力,四肢麻木,身體還在不斷地抽搐。
上官駿強行令自己鎮定下來,朝廳外大喝:“快!”
“快叫府醫!”
“趕緊叫府醫來唔!”
上官駿剛吩咐到一半,隻覺頭暈目眩。
緊隨其後倒在了梁綦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