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沉重,像灌滿了鉛的深海。
沒有夢,隻有一種不斷下墜的失重感,仿佛靈魂正從某個高處被剝離、拋落。
然後,是光。
眼皮感受到一種柔和的、持續的暖意。不再是刺眼的陽光,而是……床頭燈?
陳序(三十五歲的意識)猛地睜開眼。
意識回歸的瞬間,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驅散了殘留的睡意和混沌。沒有初醒的茫然,隻有一種熟悉的、沉重的“回歸”感。他第一時間側過頭。
枕邊是空的。林汐常睡的那一側,被子掀開一角,帶著微弱的餘溫。空氣裡殘留著極淡的、屬於她的氣息,混合著嬰兒乳霜的味道。
沒有驚惶,沒有“我是誰、我在哪”的疑問。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宿命般的清醒。他回來了。回到了這個被時間碎片反複切割的軀殼裡,回到了這個有林汐、有安安、有無數個“昨天”留下的爛攤子的“現在”。
他撐著坐起身,動作帶著一種疲憊的流暢。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床頭櫃。電子鬨鐘顯示著時間:清晨六點四十七分。旁邊放著他的手機,還有……那本深藍色的日誌。
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日誌粗糙的封麵,停頓了一瞬。每一次“回歸”,翻閱日誌了解“昨天”發生了什麼,成了必不可少的、帶著苦澀滋味的儀式。他拿起日誌,翻開。
熟悉的、屬於不同年齡段的字跡映入眼簾。昨天的日期下,是……十八歲少年留下的記錄。字跡淩亂、潦草,充滿了驚惶、憤怒和巨大的困惑:
日期:3月17日(昨日)
今日主導意識:18歲操!
發生了什麼:
醒來在陌生房間,嚇瘋了!以為是綁架!差點拿煙灰缸砸了林汐!(她好像……習慣了?眼神很可怕)
有個小孩(安安?)一直哭!煩死了!
林汐塞給我一個本子(日誌?),說我是神經病?每天換人?!
她講了……很多。婚禮後的變化,帶你看醫生(全說你是瘋子她瘋了),安安的病(她說是未來的“你”提前知道?!),還有她媽媽……肺癌?(那個7月11日?)……媽的,太亂了!像恐怖片!
她問我:如果八十歲的“你”愛她,而今天的我討厭她,那她愛的到底是誰?(我他媽怎麼知道?!)
晚上睡書房(像條喪家犬)。照片!看到一張照片!林汐抱著孩子,旁邊站著個男的(三十五歲的“我”?),笑得真他媽刺眼!憑什麼?!
感覺:操蛋!想逃!這地方一分鐘都不想待!怪物!都是怪物!
留給今天(3月18日):
彆惹林汐。她看起來……快碎了。
安安?……不知道。離我遠點。
彆問老子問題!煩!
字裡行間噴薄而出的少年心性的驚懼、憤怒、嫉妒和徹底的無所適從,像一根根尖銳的刺,紮進三十五歲陳序的眼底。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個十八歲的“自己”,在昨夜的書房裡,是如何像隻炸毛的困獸,寫下這些充滿戾氣和恐懼的文字。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有對少年時期自己莽撞的無奈,有對林汐再次承受這種衝擊的心疼,更有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疲憊。他快速翻到日誌最後,屬於他自己的、前天留下的記錄。那是他(三十五歲)在“離開”前寫下的:
日期: 3月16日(前天)
今日主導意識:35歲
留給明日(3月17日):
安安:作息如常(喂奶時間、睡眠時間、注意疫苗反應)。她有點鼻塞,注意保暖,用海鹽水噴霧清理鼻腔(在尿布台抽屜)。
林汐:今日去畫室。勿打擾。她左手腕舊傷似乎又犯了(最近天氣潮),藥油在床頭櫃下層左邊抽屜。晚上她回來可能會很累,彆讓她做飯了,冰箱裡有我包好的餛飩,煮一下就行。最重要:如果她情緒低落或沉默,彆追問,彆試圖“安慰”。給她空間。
家中:物業費已交。燃氣灶右邊灶頭有點不太靈,已報修(單號在冰箱貼下)。
工作:重要郵件已處理。下午三點與張總的視頻會議我已記錄要點(在電腦桌麵‘會議備忘’文檔),若需要,可查閱。不必勉強。
其他:保持冷靜。為了她們。
兩相對比,字裡行間的差異觸目驚心。一邊是少年驚弓之鳥般的混亂,一邊是成熟男人條理分明、充滿責任感的叮囑。而林汐……她就在這兩種極端之間,日複一日地穿梭、承受。
陳序(35歲)放下日誌,無聲地歎了口氣。他掀開被子下床,動作輕緩而穩定。腳踩在地毯上,沒有一絲聲響。他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擰開門把手。
客廳裡很安靜。晨光熹微。他一眼就看到林汐。
她側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背對著臥室的方向,身上隻搭著一條薄薄的絨毯。蜷縮的姿勢,像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沙發前的地毯上,嬰兒監視器的小屏幕亮著柔和的綠光,裡麵是安安熟睡的小臉。
顯然,她昨晚沒有回臥室。是在刻意避開書房裡那個驚惶的“少年”?還是……僅僅因為心力交瘁,在客廳守著安安的監視器就睡著了?
陳序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揪了一下。他放輕腳步走過去,停在沙發邊。林汐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勻而綿長,但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著,眼瞼下是濃重的、無法忽視的青黑色陰影。她的左手搭在毯子外,手腕處,能看到一小片皮膚似乎比周圍顏色略深一些,像是舊傷在陰天隱隱作痛的痕跡。她看起來那麼疲憊,那麼脆弱,像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會斷裂的弦。
他靜靜地看了她幾秒,沒有試圖叫醒她,也沒有觸碰她。他轉身,動作放得更輕,走向廚房。
廚房裡彌漫著一種冰冷的寂靜。水槽裡,一個洗乾淨的碗孤零零地倒扣著。旁邊放著一雙筷子。是昨晚那個十八歲的“他”吃麵用的。陳序的目光掃過,沒有停留。他打開冰箱,裡麵整潔有序。冷藏室裡,幾瓶標注了日期和容量的母乳儲存瓶整齊排列。冷凍室裡,果然有一盒包得整整齊齊的餛飩,是他前天特意包好凍起來的。
他拿出餛飩,又找出小鍋,接了小半鍋水放在灶台上。動作熟練而安靜。他刻意避開了那個右邊不太靈光的灶頭,用了左邊的。擰開火,藍色的火焰無聲地舔舐著鍋底。
等待水開的間隙,他靠著料理台,目光再次投向客廳的方向。林汐依舊保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監視器屏幕的微光映在她臉上,勾勒出她瘦削的輪廓。一種沉重的、混合著愧疚、心疼和無力回天的疲憊感,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
水開始冒出細小的氣泡,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就在這時,“嗚……哇——!”
嬰兒監視器裡,安安的哭聲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聲音不大,帶著剛睡醒的委屈和需求。
沙發上的林汐幾乎是瞬間就動了。她猛地睜開眼,眼神在最初的幾秒帶著剛醒的迷茫,隨即迅速聚焦,被一種刻入骨髓的警覺和疲憊取代。她甚至沒完全坐起來,身體就下意識地轉向監視器的方向,一隻手已經掀開了毯子。
“我來。”陳序的聲音在廚房門口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感,清晰地蓋過了安安剛開始的嗚咽。
林汐掀毯子的動作頓住了。她轉過頭,看向廚房門口站著的男人。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汐的眼神極其複雜。那裡麵有一閃而過的、幾乎本能的戒備(是哪個“他”?),有深重的疲憊,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睡意,但在看清陳序眼神的刹那,這些情緒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東西取代——那是一種確認,一種……看到“熟悉”之人回歸的、極其細微的鬆懈?雖然那鬆懈之後,是更濃的疲憊。
陳序讀懂了那眼神。他迎著她的目光,沒有躲閃,隻是很輕微地點了下頭,眼神沉靜,帶著三十五歲男人特有的、經曆過風浪後的穩定感。“水快開了,餛飩很快就好。”他補充了一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遞著“一切有我”的信息。他沒有說“是我”,但彼此都明白,這個眼神,這種語氣,這種在清晨廚房裡準備早餐的沉穩姿態,隻屬於三十五歲的陳序。
林汐緊繃的肩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其緩慢地……鬆懈了下來。她沒有說話,隻是重新靠回沙發靠背,閉上眼睛,抬起一隻手,疲憊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那是一個無聲的默許,也是將重擔暫時移交的姿態。她太累了,累到連一句確認的話都不想說。
陳序轉身回到灶台前。鍋裡的水已經翻滾起來。他拿起餛飩,動作麻利而無聲地將它們滑入沸水中。白色的餛飩在清澈的水裡翻滾,漸漸變得飽滿。與此同時,安安的哭聲在監視器裡已經清晰起來,帶著越來越強的不滿。
他蓋上鍋蓋,調小了火。然後擦乾手,沒有一絲猶豫,轉身走向嬰兒房。他的腳步很穩,帶著一種熟稔的節奏。
推開嬰兒房的門,哭聲立刻撲麵而來。安安躺在小床裡,小臉憋得通紅,小手小腳在空中揮舞著,委屈的眼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上。
陳序走過去,臉上沒有任何麵對陌生生物的驚惶。他俯下身,動作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流暢的肌肉記憶,左手穩穩地托住安安的背部和臀部,右手輕柔地護住她的小腦袋和脖頸,一個標準的、讓嬰兒最有安全感的抱姿。他的動作輕柔卻有力,安安小小的身體立刻被包裹進一個溫暖而安穩的懷抱裡。
“安安,爸爸在。”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不同於十八歲少年的慌亂,也不同於未來可能的老邁,是屬於“現在”這個年齡段的、恰到好處的沉穩和親昵。他抱著安安,輕輕地、有節奏地搖晃著,手臂的擺動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屬於父親的、令人安心的韻律。
奇跡般地,安安的哭聲幾乎是立刻就減弱了。她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龐,小嘴委屈地扁了扁,抽噎著,小手卻本能地抓住了陳序胸前的睡衣布料,攥得緊緊的。
陳序抱著她,走到窗邊,拉開了一點窗簾。清晨柔和的光線灑進來。他低頭看著懷裡的小人兒,眼神溫柔專注,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擦去她小臉上的淚珠。“不哭了,安安乖。是不是餓了?媽媽在休息,爸爸在呢。”他低聲說著,語氣自然得像呼吸,“餛飩快煮好了,安安的奶奶也溫好了,等下就喂我們安安,好不好?”
安安似乎聽懂了他語氣裡的安穩,抽噎聲漸漸平息,隻剩下小小的、委屈的哼哼,小腦袋依賴地靠在陳序的胸口,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她甚至伸出小舌頭,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廚房裡傳來餛飩煮熟的、帶著水汽的香氣。
陳序抱著安安,沒有立刻去廚房。他站在晨光裡,感受著懷裡這個小生命完全依賴著他的溫暖和重量,感受著她平穩下來的呼吸。這真實的觸感,這沉甸甸的責任,像一道錨,將他從時間的碎片洪流中,暫時地、牢牢地固定在了這個名為“父親”的坐標上。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客廳,落在沙發上閉目休息的林汐身上。她的側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他知道,昨夜那個十八歲的“他”留下的驚惶和質問,那些關於“愛的是誰”的尖銳問題,並未消失。它們隻是暫時被疲憊和晨光掩蓋了。它們像蟄伏的暗礁,隨時可能再次浮出水麵,撞擊這個本就脆弱不堪的家庭之舟。
而他,這個三十五歲的碎片,能做的,也隻是在這短暫的、屬於他的“一天”裡,儘量穩住船舵,讓這艘船在時間的驚濤駭浪中,多航行一段平靜的距離。他抱著安安,像抱著此刻唯一的真實和慰藉,也像抱著一個無法預知未來的沉重承諾。窗外的城市開始蘇醒,車流聲隱隱傳來,新的一天開始了。對他而言,這“一天”既是回歸,也是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