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秦漢以來,曆朝曆代都有限製土地兼並之國策,何來無法做到之說?小小明經,果然是通經,而不通史,可笑。”
王安石還沒說什麼,那王全卻是忍不住突然和王小仙吵了起來。
王小仙又聽他提自己是明經,言語中所藏著的那點輕視之意還挺刺人的,當即也決定不給他麵子,畢竟他又不是王安石,道:
“漢唐都有明確抑製土地兼並的政策,可事實上抑製住了麼?任何抑製土地兼並的政策都必然要先抑製人口流通,抑製人口流通則地方豪強必然強盛,地方豪強強盛則必然會反抗朝廷,漢唐之敗亡,就源於如此。”
“我朝雖然在土地兼並上抑製的不如漢唐,然而我朝也從沒有過像漢唐一樣動輒拿得出幾千武裝的大豪強,
最關鍵的是,我朝雖土地稅上多有隱稅難收,可就因為不禁人口流通,工商業遠比漢唐發達,朝廷可以從工商業上收取賦稅。”
“我朝的國帑入不敷出,從來都是因為花得太多而不是收上來的太少,若是限製人口流動,則工商業必然衰敗,亦或是留下和漢唐一樣都是大豪強。”
“恕我直言,就以咱們大宋對內的軍力,一個豪強一旦有了一千以上的私人武裝,這個稅,還怎麼收?”
“真要是去抑製土地兼並的話,恐怕土地兼並本身抑製不住,反而朝廷會因此喪失了大半的稅源,我想,王公此詩,也就是有感而發,純粹是在感懷而已,一定不會貿然行此禍亂天下之法的。”
王安石倒是也看不出生氣,而是道:“老夫不是要仿效漢唐,而是意欲效法三皇。”
王小仙:“人人都說三皇好,可是誰能說得清三皇到底哪好?我朝儒生喜歡以六經注我,王公的意思是,從古人智慧中找不出成功的案例出來,就自己想一個說這是效仿三皇五帝來堵反對派的嘴,我倒是讚成這樣的做法,因循古製不可取麼。”
“不過我還是那樣的說法,這天下任何的國策都逃不開最後的執行,任何抑製土地兼並的政策,在下官看來幾乎都是無法執行的,因為真正去執行國策的人不是東京城裡吟風弄月的相公,甚至都不是我這樣的九品官,而是裡正、保長、社長、倉司、市令們。”
“朝廷再怎麼抑製土地兼並,至多也隻能管得了這魚鱗冊上的田畝怎麼登記,若是鄉裡大戶,夥同一些稅務小吏,將自家的土地寄在窮苦百姓的頭上,又當如何?朝廷有什麼辦法能夠抑製裡正,保長,社長們,不和鄉裡大戶勾結麼?”
王全:“王主簿未免對史書還是不太了解,初唐之時,天下實行租庸調製,至少在四十年內,是成功抑製了土地兼並的,隻是後人無能,致使禮樂崩壞。”
“嗬嗬。”王小仙低頭喝茶。
“你笑什麼,你若是覺得我說的不對,儘可以反駁我啊。”那王全急得跺腳。
“學史,最忌諱的其實不是真的一點不懂,而是似懂非懂,若是學史不能學全,隻學了個囫圇大概,依此施政,那是要出大問題的。”
王小仙本來就是要懟王安石的,這貨是個理想主義者,自己就儘可能的往現實主義者的方向去靠,一定能給他留一個極差的印象,讓他不喜歡自己。
直接駁斥王安石的觀點顯得狂妄,駁斥這個王全似乎就好多了,最關鍵是這人一口一個區區明經,骨子裡對他的輕視,讓王小仙對此也很是有些不喜,懟得直接一點也不無不可。
“初唐的租庸調製能夠順利運行四十年的前提,是初唐一直在開疆擴土,一直有大量的功勳將士回鄉而已,大部分的大唐將士很難憑借軍功成為武將或者是多大的官,但立下軍功後回鄉,或是被朝廷安排去鄉下做個裡正,保長總是綽綽有餘,正是這些裡長和保長,鑄造了初唐真正的強健根基。”
“然而現在的裡正和保長都是什麼人呢?是家裡讀書的人,是一些老的儒生,是那些考不上進士的九經、五經、三禮、三傳、三史、學究、明法、明算等,甚至我朝久考不中者,還會賜予特奏身份。”
“這些人和這些人的家人,大多本來就都是鄉下的小地主,小豪強,是我大宋真正的國朝根基,實行初唐的租庸調製?用那些被人看不起的兵卒丘八,代替讀書人的老爺麼?您這是要廢除科舉的意思?”
王全一愣,一時竟是被王小仙給懟得啞口無言,細細去琢磨,卻是也不得不承認,王小仙說的似乎是有道理。
雖然確實是沒人講解過租庸調製和這所謂的軍功小裡正,小保長的關係,然而細細去想,好像又確實是這麼回事,二者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看向王小仙的目光,也是愈發的古怪了。
【這人……真的隻是明經麼?區區一個九品明經官,為何會有這麼了不起的見識?還這般的年輕,倒好像……是個無雙秀才一樣。】
王安石依然還是沉默不語,隻是若有所思地瞅著他。
王小仙:“小子無禮,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貽笑大方,還望王公勿怪。”
王安石盯著王小仙瞅了一會兒,卻是突然搖頭失笑,道:“你今日,倒是確實是挺……無狀的,也罷,老夫丁憂期間,不便待客,今日與王主簿也算認識了,就到此為止吧。”
王小仙聞言大喜。
【好好好,下逐客令了,這說明他果然是開始討厭我了,這樣好這樣好,哈哈,我果然成功了,成功的讓他不喜歡我了。】
當即,王小仙也是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高高興興,興高采烈的走了。
【可惜,白瞎了一匹素娟。】
而王小仙不知的是,待王小仙走了之後,王安石和王全卻是看著他的背影,在議論著他,卻是看上去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生氣。
“娟兒,你看這小子如何?”王安石突然問道。
“這……狂妄,但好像他所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這才學,不像個明經。”
“確實是很有道理,這詩詞,本來也是我感懷民間疾苦所作,我又如何會不知,土地兼並之事,萬難有辦法解決,老實說,我所見過的青年才俊也有不少,他的這份見識,旁人未必沒有。”
“隻是旁的青年才俊,卻是萬萬不可能把這些話跟我以這麼不客氣的方式說出來的,此人,區區一個九品小官,居然能夠直麵刺我是非,這性子,剛直啊,我欲改革時弊,正缺一把這樣的鋒銳利劍。”
“爹爹您莫不是要重用他?”
“此人,確實是可造之材,隻可惜過於務實,失了理想,抱負,嗯……查一下吧,我對他倒是挺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