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押司是經年老吏了,老吏麼,最大的能耐自然便是人頭熟,不誇張的說,整個江寧府五個縣,不管是官戶、富戶、形勢戶,就沒有他敲不開的門。
看似權力不大,但他說聯合江寧府所有富戶豪強聯合買田並且對抗朝廷的這個事兒,整個江寧府就他一個人能乾,恐怕還真不是在胡吹。
而且這還真是一個很有可能,能保下王小仙性命的辦法。
北宋是最怕暴民生亂的朝代了,底層民憤加上本地富戶的組織,那是真的能將江南這一小片天給掀了的,再加上他們也不是不給錢,又占住了大義,朝廷對這些地頭蛇妥協的可能性確實是很大。
如果王小仙真的想活的話可能就答應了,這些胥吏的能量真的也不好小瞧的。
搖了搖頭,王小仙道:“一百五十貫,這個錢也還是太少了,這些田都是朝廷的,也是咱們江寧府的百萬百姓的,我想用這些田呢,做點實事兒,當然,我也清楚,你說得很對,時間有限,想要靠賣來處理這些公田,全江寧,所有的富戶加一塊也不見得能拿得出五十萬貫的現錢出來,真賣這個數,他們也許就不買了。”
“所以我想了一個法子,叫做以工代錢,宋押司您是老吏了,此事要做,若是有您的幫忙,足以讓我事半功倍,而且您的經驗遠比我要多,您可以幫我參詳參詳。”
宋押司:“以工代錢?什麼工,又能代多少錢?”
王小仙:“其實最早,我是想通過我們江寧縣的羨餘,做點水利工程,造福一方百姓而已,也是機緣巧合,被元府君看上,然後稀裡糊塗的,才做下了這麼大的事,不過我初心還是不打算改的,您知道菱湖麼?宋押司您對菱湖怎麼看。”
“菱湖?菱湖就是菱湖,還能怎麼看。”
王小仙聞言,卻是反而向這宋押司介紹道:“菱湖,也叫後湖,是咱們江寧當地的民間說法,每年可產菱角四萬多擔,因此得名,不過官方名稱是蔣陵湖,也叫練湖,道教稱其為真武湖。”
“此湖隸屬於上元縣,位於江寧城城牆以北不足二裡,周長二十二裡,但即使是最深處,也僅有一丈多深而已,唐朝時,此湖曾為神策軍練兵之所在,南唐時也曾有水師在這裡訓練,不過本朝之後,卻是始終沒怎麼修,以至於此湖幾乎全都被淤泥所淤堵。”
“唐代時,此湖水深兩丈八,勾連九條河道,如今,最深不過一丈二,隻剩下了三條河道與之相連,正是因此,如今菱湖周邊極易洪澇,十年裡至少有兩年要發水,說白了,湖裡泥漿太厚,自然就蓄不住水了。”
“況且水淺必生蚊蟲,蚊蟲多則必生瘧疾,我記得慶曆五年時咱們江寧大疫,菱湖沿岸戶殞十之三四,沒錯吧。”
宋押司皺眉:“這和……咱們談的這個公田,又有什麼關係。”
“我打算以工代錢,請咱們江寧附近的豪右,形勢戶,乃至於無田佃農,一同來出力修繕菱湖,取其湖底之泥,堆於湖西荒灘,先用磊土做一個底寬五米,頂寬兩米,高三米左右的一個堤壩,然後咱們再將泥堆上去,讓民富用這湖底的泥來跟我換錢,每一缸的湖泥,按一貫錢來算,給票不給錢,再用這些票來兌換我新搞出來的這一千畝的公田,押司以為可行否?”
“而這些淤泥堆在堤壩之上,不但可以疏浚菱湖,減少水澇災害,用不了多久,這些湖泥本身也能使荒灘變成良田,如果計劃順利的話,一千頃的公田可以分,給真正有需要,也有能力的人,此事自然少不了咱們本地的形勢戶、豪右、乃至富戶來出麵牽頭,自然也能得田,還治了水患,甚至在完工之後還能重新堆出至少六千畝的新田,作為公田。”
“此法,我已經和元府君,還有王公都商議過了,明日,我們便打算乘小船去菱湖上再考察一番此湖水文,宋押司要不,一起?您覺得我的這個想法如何?可行麼?”
那宋押司見鬼一樣的望著王小仙,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半天都沒有合上。
“你,你,這,這得多大的工程量?此事早有人算過,非得發民夫十萬,一年以上的時間方可完工,你,你這簡直是異想天開。”
“用不了那麼多,發民兩萬,四十天足以完工,我已經有了完整的工程計劃了。誒?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有人算過?”
宋押司:“治平元年包公在任咱們江寧知府時,曾找來一個叫郟亶的官員,繪《菱湖高程圖》,以期治湖,他還通過計算,得到一個‘留湖四成、墾田六成’的預期結果,我想,他的思路應該是跟你差不多的。”
“哦?竟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後來呢?為何沒做?”
宋押司搖頭:“包公在江寧,一共隻待了半年,包公走後,這人就被上邊給調走了。”
“為何調走?”
“他的上官是太常少卿範純禮,嗬嗬,範文正公的兒子,你說是為了什麼?”
“額……為了什麼?我真不太明白。”
“其一,自然是不希望這菱湖修好之後搶了他們家‘範公堤’的風頭。”
“其二,自從範工堤之後,凡是我朝水利官員考評,必出於‘範學’,所行工事,更是必依‘範學’,範文正公集上有訓,治河當以寬河道為先,郟亶卻提出了《吳門水利書》中,‘治湖先治田’的說法,嗬嗬,這不是在打範文正公,在打範學的臉麼,真讓他治成了,範學的麵子往哪擱?”
王小仙聞言目瞪口呆,一臉的不敢置信:“範,範,範仲淹他們家,居然會乾這種事?”
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四年前居然就已經有人做了如此完整的治湖之策了,而打斷這一計劃的,卻居然是這麼荒謬的理由。
雖然治平元年的時候範仲淹已經死了,但他還是不禁有了一種,濾鏡碎了一地的感覺。
當然,這些也都是往事了,王小仙搖了搖頭道:“我的治湖手段,肯定和他不同,不過你居然對此事記得這麼清楚,想來此事當初你也是意難平吧,那張菱湖高程圖是不是在你那呢?你可以給我做個參考。”
“你真能在一個半月之內就將這麼大的工程做好,而且隻用三萬人?”
“嗯,造了兩個小玩意,明日湖上泛舟,我可以證明給你看,若是我確實隻用三萬人便可以做成此事,宋押司以為我的想法本身是否可行,又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呢?”
宋押司神情嚴肅地道:“此舉,其實是一定程度上會損害附近豪右的利益的,我記得慶曆八年杭州清淤時,豪族沈氏買通漕吏,在泄洪道路上埋下七具腐屍,謊稱其驚動了自家祖墳,煽動宗族械鬥,縣令本人查案時被人落水逆亡,官人以為,杭州的豪強敢殺縣令,咱們江寧的豪強,又敢不敢殺您呢?”
王小仙:“那想來應該也是敢的了。”
“這件事,王小官人可知道?”
王小仙點頭:“本來不知道,但現在您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了。”
“王小官人已經往死裡得罪了富相,得罪了朝廷,要圖自保,非得以咱們本地富戶為援不可,萬一此舉惹了周邊豪強不喜,豈不是十死無生?”
“嗯……十死無生,便是十死無生吧。”心裡卻是愈發的高興,愈發的覺得自己死定了。
卻見那宋押司又道:“就算是隻有四十五天,您還有四十五天麼?況且就算隻需要征發民夫三萬,就算本地富戶全部配合,至少也得十幾天的時間。”
王小仙笑笑道:“我把先期工作都做了,隻要這個工程切實開始做了,便是馬上就沒有我了,難道這麼大的工程,還能停不成麼?這是給新任知府白送政績的事情,我相信不管是誰,我可以被弄死,工程總還是會繼續做下去的。”
“如此,官人的一番謀劃,豈不全是在為那位新任知府在做嫁衣?到時候事成了,豈不全成了他的功勞?將來史書之上,這……這……況且若是這般,朝廷治罪時,這工程尚沒有完結,甚至很有可能是剛剛開始,看不到效果,又必然得罪咱們江寧縣本地的富戶豪強,十死無生,無人可以為你求情。”
王小仙一擺手:“我就是為咱們江南百姓做點實在事情而已,功勞是誰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一個待死之人,功勞,名聲,都身外之物,無所謂了。”
宋押司一愣:“您,您做此事不圖財,不圖仕,不畏死,難道,您連名也不圖麼?那您,您,您圖的,到底是什麼啊?”
“為人民服務的事兒,我非得圖點什麼麼?嗯……那就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吧。”
一時間,宋押司也是被王小仙給震得啞口無言,良久,卻是突然站了起來,噗得朝王小仙跪下重重一拜。
“你這是乾什麼?”
“非是以押司之身份在拜官人,而是以江寧鄉民之身份,叩謝官人,請官人受咱江寧府宋玉一拜。”
“若果能疏浚菱湖,可得千畝良田,消弭水澇災害,加大我江寧漕運效率,此誠百年之基業也,在下也是江寧府本地人士,若此事當真可為,末吏願肝腦塗地,以助官人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