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實驗室特有的福爾馬林混合著塵埃的味道,在午夜死寂的空氣裡沉澱。月光被厚重的烏雲吞噬,隻有安全出口幽綠的指示燈在走廊儘頭投下慘淡的光暈。雲落像一道影子,貼著冰冷瓷磚的牆壁挪動。她的帆布包裡,那份被蔣耀“保管”後又意外遺落在實驗台的《夜鶯》樂譜,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著她的神經。她必須拿回來。
指尖觸到實驗室冰涼的金屬門把手,一絲極細微的、斷斷續續的琴音,如同受傷幼獸的嗚咽,穿透門縫,鑽進她的耳朵。雲落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有人在裡麵!而且……在彈琴?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將眼睛湊近門縫上方那塊模糊的方形玻璃。
空蕩的實驗室裡,儀器蒙著白布,像沉默的幽靈。唯一的光源來自窗外遙遠的路燈,吝嗇地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昏黃的光斑。光斑中央,一架蒙塵的、琴蓋缺失的舊立式鋼琴前,坐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蔣耀。
他背對著門,肩膀的輪廓在昏暗中顯得有些單薄。黑色的校服外套隨意搭在旁邊蓋著白布的顯微鏡上,隻穿著裡麵的白色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道猙獰的舊疤,在微弱光線下更顯扭曲。他微微低著頭,脊背僵硬,像一尊被強行按在琴凳上的雕塑。
他的手指懸在斑駁發黃、許多琴鍵都已開裂的琴鍵上方,指尖微微顫抖著。然後,落下。一個生澀、乾枯、帶著金屬摩擦般雜音的降e調音符,突兀地撕裂了死寂。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磕磕絆絆,不成調子,卻無比熟悉!
是《夜鶯》!母親教給她的第一支曲子!開頭那幾小節婉轉又帶著憂鬱的旋律!
雲落死死捂住嘴,才沒有驚叫出聲。蔣耀?彈《夜郎》?這個用微積分公式當語言、視情感為冗餘數據的冰山,此刻正用他修長卻僵硬的手指,笨拙地試圖複刻一段溫柔的旋律!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尖銳的、無法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她。
琴音斷斷續續,如同瀕死之人的喘息。他彈得很慢,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石頭裡硬鑿出來,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滯澀。在一個本該流暢滑音的地方,他的手指猛地卡住,按著那個琴鍵,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琴弦發出沉悶的、抗議般的嗡鳴。他僵在那裡,肩膀繃得死緊,頭垂得更低,仿佛被那個錯誤的音符釘在了恥辱柱上。
就在這時,雲落的目光被鋼琴內部吸引。琴蓋缺失,讓她能直接看到內部交錯的琴槌和琴弦。昏黃的光線下,其中幾根負責高音區的琴槌,木槌頭包裹的麂皮早已磨損殆儘,露出底下金屬的芯子。那金屬在幽暗中泛著一種獨特的、冷冽的啞光——和她無數次在蔣耀指間看到的那支鈦金鋼筆的材質光澤,一模一樣!
一個荒謬又驚悚的念頭閃電般劈進她的腦海!她母親留下的樂譜……蔣耀父親遺物鋼筆的徽記……這架破舊鋼琴裡同源的金屬琴槌……它們之間究竟纏繞著怎樣一條看不見的、冰冷的鎖鏈?
蔣耀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那卡住的音符強行咽下去。他再次抬手,試圖繼續。然而,這一次,他指尖落下的地方,卻發出“哢噠”一聲刺耳的、完全不屬於樂音的機械噪音!是那個開裂的琴鍵內部機芯卡死了!
這聲噪音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蔣耀的肩膀劇烈地一顫,懸在琴鍵上方的手猛地攥緊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下一秒,他那隻裹挾著所有壓抑的暴怒和無處宣泄的痛苦的重拳,狠狠砸向琴鍵!
“哐——!!!”
一聲巨響在死寂的實驗室裡炸開!破碎的木屑和斷裂的琴弦碎片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四散飛濺!整架鋼琴發出不堪重負的!幾隻受驚的老鼠在角落裡發出吱吱的尖叫,瘋狂逃竄。
巨大的聲響震得門外的雲落耳膜生疼,心臟幾乎停跳。她看見蔣耀砸在琴鍵上的拳頭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指關節處,鮮血正從幾道被斷裂木刺劃開的傷口中滲出,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目。他低著頭,劇烈地喘息著,單薄的背影在狼藉的鋼琴前劇烈起伏,像一頭被困在絕境、傷痕累累的幼獸。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疲憊,如同實質的黑暗,從他身上彌漫開來,淹沒了整個空間。
雲落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開虛掩的門,衝了進去!
“蔣耀!”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空曠的實驗室裡回蕩。
蔣耀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僵硬,轉過頭來。月光不知何時掙紮著撕開了一片烏雲,慘白的光柱斜斜地從高窗射入,正好打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鏡片後的眼睛,不再是平日的冰冷銳利,而是布滿了血絲,瞳孔深處翻湧著震驚、狼狽、被徹底洞穿的羞恥,以及一種瀕臨失控的狂怒!
“誰讓你進來的?!”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琴凳,發出又一聲刺耳的噪音。他像一頭被逼到牆角、露出獠牙的困獸,死死盯著雲落,那眼神幾乎要將她撕碎。
“我…我的樂譜…”雲落被他眼中的風暴嚇得後退一步,聲音發顫,指了指實驗台。那份《夜鶯》樂譜就靜靜地躺在那裡。
蔣耀的目光順著她的手指掃向樂譜,又猛地轉回她臉上,眼中的狂怒並未消退,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他大步流星地衝過去,一把抓起那份樂譜!就在他抓起樂譜的瞬間,一張夾在譜頁間、邊緣帶著明顯撕扯痕跡的紙片飄落下來——正是第一章被王妍撕下的那頁!紙片上用醒目的紅筆潦草地寫滿了複雜的公式符號,旁邊還有一個大大的、打了圈的“解”字!
“你的?”蔣耀捏著那張殘頁,指尖用力到泛白,聲音冷得像冰窖深處鑿出的冰塊,“很好。解釋一下,為什麼奧數隊選拔賽的‘失竊’壓軸題,會原封不動地出現在你的樂譜裡?嗯?”他猛地將那張殘頁摔在雲落麵前的實驗台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趙峰舉報我偷題,證據就是這張從我抽屜裡‘搜’出來的東西!”
雲落如遭雷擊!陷害!又是陷害!這次的目標不僅是她,更是蔣耀!那張被撕下的樂譜殘頁,竟然成了栽贓他的鐵證!
“不是我!這樂譜…這殘頁昨天還在王妍她們…”雲落急切地辯解,聲音因為巨大的冤屈和憤怒而顫抖。
“證據呢?”蔣耀打斷她,步步緊逼,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在冰冷的陰影裡,帶著一種被背叛的、被拖入泥潭的暴戾,“就憑你‘碰巧’出現在這裡?‘碰巧’看到我……”他頓住,後麵的話像是卡在了喉嚨裡,帶著難以啟齒的恥辱。他砸毀鋼琴的狼狽,他試圖彈奏《夜鶯》的笨拙和失敗,他那深埋的、絕不想被任何人窺見的脆弱……都被她儘收眼底!這比任何栽贓都更讓他感到一種被扒光示眾的、刻骨銘心的羞恥和憤怒!
“滾出去!”他指著門口,聲音嘶啞低沉,像瀕死的野獸發出的最後警告,眼底翻湧著壓抑到極致的風暴,“在我把你和他們一起扔出去之前!”
實驗室裡隻剩下兩人粗重的喘息聲。福爾馬林的味道混合著鋼琴內部散發的陳舊木頭和金屬鏽蝕的氣息,令人窒息。
雲落沒有滾。她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毀滅氣息的蔣耀,看著他指關節上凝結的血珠,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狂怒,再看向實驗台上那張作為“罪證”的樂譜殘頁。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勇氣,猛地從她心底最深處升騰而起!她想起了林小滿前幾天神秘兮兮塞給她的小玩意——“防狼神器,錄音筆改裝版,超長待機,按這裡開始,按這裡保存。”
她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滑進帆布包側袋,摸到了那個冰涼的、口紅大小的金屬圓柱體。指尖精準地按下了側麵的隱蔽凸起。一點幾乎看不見的紅色指示燈在包內幽暗的角落亮起。
“證據?”雲落抬起頭,迎向蔣耀幾乎要噴火的目光,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我現在就給你證據。”
她不再看蔣耀,轉身,大步走向實驗室門口,猛地拉開了門!
門外走廊的陰影裡,幾個探頭探腦、顯然是被剛才巨響吸引過來的奧數隊成員,包括隊長趙峰,正尷尬地僵在原地,臉上還帶著看好戲未儘的興奮和一絲被撞破的慌亂!
“趙峰學長,”雲落的聲音清亮地響起,在死寂的走廊裡回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麻煩你當著大家的麵,再複述一遍——你是怎麼‘碰巧’在蔣耀抽屜裡,找到這張夾在我樂譜裡的殘頁的?又是誰指使你,用這張紙陷害他偷題的?”
趙峰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神慌亂地閃爍:“你…你胡說什麼!什麼陷害!這就是證據!”
“是嗎?”雲落從帆布包裡掏出那支改裝錄音筆,小巧的銀色金屬體在她掌心閃著寒光。她拇指輕輕一推,一個清晰的、帶著電流雜音卻字字分明的男聲,從錄音筆的微型揚聲器裡清晰地播放出來,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裡,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趙峰的聲音,壓低卻得意) “…放心,東西塞他抽屜了,指紋都處理乾淨了…就那張破樂譜紙,撕得夠碎吧?保證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二叔那邊說了,隻要姓蔣的出局,保送名額鐵定是你的…還有那轉學生,哼,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死一般的寂靜。
走廊裡所有看熱鬨的人,包括趙峰身邊那幾個跟班,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表情凝固成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滑稽麵具。趙峰麵無人色,嘴唇哆嗦著,指著雲落:“你…你偽造!這是…”
“偽造?”雲落冷冷地打斷他,拇指再次一動。錄音筆裡清晰地傳出趙峰自己那帶著猥瑣腔調的聲音:
(趙峰) “…嘖,那轉學生細皮嫩肉的,王妍撕她樂譜的時候哭得可真帶勁…要不是二叔說要留著她釣大魚…”
“夠了!!”趙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目眥欲裂,猛地朝雲落撲過來,想搶奪錄音筆!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雲落手腕的瞬間,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實驗室裡閃出!蔣耀的動作快得隻剩一道殘影!他一把將雲落扯到自己身後,同時另一隻手如同鐵鉗般精準地扣住了趙峰的手腕,反向狠狠一擰!
“哢嚓!”令人牙酸的骨節錯位聲伴隨著趙峰殺豬般的慘叫同時響起!
蔣耀麵無表情,像扔垃圾一樣將痛得蜷縮在地的趙峰甩開。他站在雲落身前,寬闊的肩膀擋住了所有的惡意和窺探。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雲落緊握著錄音筆、指節發白的手上。那眼神極其複雜,翻湧著風暴後的餘燼、難以置信的震動,以及一種深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東西。
實驗室角落,那個蒙塵的刻著“雲翎”二字的舊琴譜架,在窗外透入的慘淡月光下,沉默地佇立著。蔣耀沾著血跡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仿佛還能感受到琴鍵冰冷的觸感和砸碎它時那絕望的劇痛。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卻又無比清晰地穿透了走廊裡凝固的寂靜,隻傳入雲落一個人的耳中:
“你贏了。”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她蒼白的臉,最終定格在她因緊張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
“你的歌聲…比那些該死的琴鍵,誠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