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中央那堆刺目的橘紅色火焰,像一頭貪婪的野獸,在深秋傍晚冰冷的風中扭曲、咆哮,肆無忌憚地舔舐著灰紫色的天幕。火焰的核心,是雲落母親林韻僅存於世的遺物——一疊用緞帶細心捆紮、紙頁早已泛黃發脆的樂譜手稿。每一頁都浸透了母親指尖的溫度和對女兒的未儘之愛。火焰邊緣,紙張在高溫中痛苦地卷曲、變形,邊緣焦黑翻卷,如同無數隻被瞬間焚化的黑,帶著絕望的姿態,被上升的熱流裹挾著,盤旋著飄向陰沉的天空,然後化為細碎的灰燼塵埃,無聲飄散。
雲落站在人群的最外圍,身體裡每一根骨頭都仿佛被瞬間抽走了。血液在耳中轟響,蓋過了操場上所有竊竊私語和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她看著那些承載著母親靈魂的旋律符號在烈焰中扭曲、消失,看著那熟悉的娟秀字跡被焦黑吞噬,看著那隻屬於母親的、溫柔而堅定的簽名“ly”(林韻)在火舌的舔舐下化為烏有……世界在她眼前褪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隻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跳動的、殘忍的紅。
“不——!!!”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吼撕裂了她的喉嚨,那不是語言,是靈魂被活生生撕裂時發出的哀鳴。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隱忍、所有的偽裝都在這一刻被徹底焚毀。她像一顆失控的炮彈,猛地撞開身前幾個呆立的學生,朝著那堆吞噬著母親最後痕跡的火焰發瘋般地衝去!她要衝進去!哪怕被燒成焦炭,也要從那火魔口中奪回哪怕一片殘頁!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灼人熱浪的瞬間,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從側後方猛地鉗住了她的腰!緊接著,一條結實的手臂如同鐵箍般死死鎖住了她的脖頸,強硬地將她向後拖離那致命的火源!
是蔣耀!
他的臉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下頜線條繃緊如刀削斧鑿,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也翻湧著驚濤駭浪。他死死抱著她,用儘全身力氣將她向後拖拽,低沉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強硬,在她耳邊炸響:“雲落!冷靜!不能過去!你會死的!”
“放開我!” 雲落爆發出野獸般的掙紮,指甲瘋狂地抓撓著蔣耀鎖住她脖頸的手臂。皮膚瞬間被劃開幾道血痕,溫熱的液體滲了出來,染紅了她的指甲縫。“那是我媽!那是我媽留給我的!放開!!” 她嘶吼著,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扭動,雙腿徒勞地蹬踹著地麵,試圖掙脫這殘酷的束縛。淚水決堤般洶湧而出,混合著絕望的嘶吼,在她臉上肆意橫流。
蔣耀的手臂如同鋼澆鐵鑄,紋絲不動。他承受著她所有的瘋狂和攻擊,將她死死按在自己懷裡,用自己的身體作為隔絕她與毀滅火焰的最後屏障。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每一寸肌肉都在因極致的痛苦而痙攣、顫抖,那滾燙的淚水灼燒著他頸側的皮膚,那淒厲的嘶吼像鈍刀一樣切割著他的神經。
“燒吧,燒得乾淨點。” 一個冰冷刻薄的聲音穿透了火焰的劈啪和雲落的嘶吼,清晰地傳來。雲霆,她的二叔,就站在火堆幾步之外,雙手隨意地插在昂貴的西裝褲袋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鏡片後那雙眼睛,閃爍著比火焰更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鎖定在雲落那張因絕望而扭曲的臉上。“這些無用的東西,隻會讓你沉溺在無謂的軟弱裡。雲家不需要軟弱的繼承人,更不需要一個沉迷於死人遺物的廢物。”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淬毒的穿透力,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也像冰錐一樣狠狠紮進雲落的心臟。
雲落的掙紮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詭異地停頓了半秒。她猛地扭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雲霆,那目光裡翻湧的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將他焚燒殆儘。
“你…你這個魔鬼!” 她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仿佛下一秒就要噴出血來。
雲霆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充滿惡意的弧度,仿佛在欣賞一件滿意的作品。他不再看她,目光轉向那堆火焰,看著最後幾頁樂譜在火焰中化為飛灰。他優雅地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跳躍的火光,也遮住了他眼底深處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絲情緒波動。
“儀式結束了。” 他淡淡地宣布,聲音裡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審判般的終結感。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被蔣耀死死禁錮、如同瀕死困獸般的雲落,轉身,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在幾個黑衣保鏢的簇擁下,離開了這片被他親手點燃的煉獄。皮鞋踩在塑膠跑道上,發出規律而冷漠的聲響,如同敲在棺材板上的釘子。
火焰漸漸小了下去,隻剩下暗紅色的餘燼在風中明明滅滅,散發著嗆人的焦糊氣味。操場上圍觀的學生早已被這駭人的一幕驚得鴉雀無聲,紛紛驚恐地散開,留下中央一片狼藉的焦黑和兩個凝固的身影。
蔣耀感覺到懷裡掙紮的力量驟然消失了。雲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身體軟軟地向下滑去。他連忙鬆開鉗製的手臂,改而扶住她的肩膀。她的身體冰冷得嚇人,隔著薄薄的校服,傳遞出死寂般的寒意。她不再嘶吼,不再流淚,隻是失神地望著那片仍在冒著縷縷青煙的黑色灰燼堆,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所有的光都熄滅了。
“雲落……” 蔣耀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緊繃。手臂上被她抓出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這疼痛遠不及她此刻眼神帶來的衝擊。
雲落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她的目光死死地、固執地粘在那片灰燼上。突然,她猛地推開蔣耀的手,像一個提線木偶般,踉蹌著、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那堆尚有餘溫的灰燼撲了過去!
“小心燙!” 蔣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伸手想拉她,卻抓了個空。
雲落渾然不顧那灼人的餘溫,也仿佛感覺不到腳下焦黑的地麵和空氣中刺鼻的焦糊味。她直接跪倒在灰燼旁,那雙曾經在鋼琴鍵上跳躍、靈巧無比的手,此刻卻如同挖掘的機器,不顧一切地、瘋狂地扒拉著滾燙的灰燼!她的動作毫無章法,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癲狂,十指瞬間被燙得通紅,沾滿了肮臟的黑色灰燼,甚至有些地方被尖銳的焦炭邊緣劃破,滲出細小的血珠,混在灰燼裡,變成更深的汙跡。
“沒有了…都沒有了…” 她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媽…媽…” 她徒勞地在灰燼中翻找,指尖被燙得鑽心地疼,卻一無所獲。每一次扒開灰燼,都隻看到更深的、令人絕望的黑色。那些承載著母親靈魂的紙頁,那些溫柔的筆跡,那些跳動的音符,真的徹底消失了。被火焰吞噬了,被她那個魔鬼般的二叔,當著她的麵,親手焚毀了!
巨大的、滅頂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停止了翻找,整個人僵在那裡,手指深深插在滾燙的灰燼裡,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覺。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而絕望,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
就在這時,她的指尖在扒開一片較厚的灰燼層時,猛地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與周圍滾燙灰燼格格不入的東西!
那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她的麻木。
雲落渾身一顫,動作驟然停止。她所有的感官仿佛瞬間集中到了那根觸碰異物的指尖。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覆蓋在上麵的灰燼拂開。
在灰燼的深處,一點幽冷的、金屬特有的光澤在昏暗中頑強地閃爍著。
她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膛。她顧不上燙傷和汙穢,用顫抖的手指,一點點將那冰冷的東西從灰燼中摳了出來。
那是一塊小巧的、邊緣略有不規則棱角的金屬片。隻有指甲蓋大小,厚度大約兩毫米。表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燼,但依然能看出其本身的材質異常堅固,在火堆的餘溫下竟隻是微微發燙。金屬片的一角,似乎刻著兩個極其微小的字母—— ly。
林韻!
雲落死死攥住這塊冰冷的金屬片,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被灰燼染黑的指縫間,那一點金屬的冷光倔強地透射。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沿著手臂的神經一路向上,狠狠紮進她瀕臨破碎的心臟。它像一枚來自地獄的休止符,強行終止了哀鳴,又像一顆墜入死水的冰冷石子,瞬間凍結了所有洶湧的絕望和悲痛。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操場上殘留的嘈雜,遠處模糊的議論,甚至風刮過耳邊的嗚咽,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掐斷。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死死地釘在掌心那枚冰冷堅硬的金屬片上。那上麵刻著的“ly”,如同母親在灰燼中向她投來的最後一眼。指腹下凹凸的觸感,是比灰燼更真實的存在,是比火焰更冰冷的烙印。
蔣耀站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清晰地看到了她所有的動作,也看到了她掌心裡那點異常的反光。他的目光瞬間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在那塊小小的金屬片上。手臂上被她抓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混合著空氣中濃重的焦糊味,提醒著他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抗。
雲落依舊維持著跪在灰燼中的姿勢,一動不動。攥著金屬片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但她的身體,卻不再有那種瀕臨崩潰的脆弱感。一種新的、截然不同的東西,正從她那劇烈顫抖的脊背深處,如同被喚醒的休眠火山,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死寂,緩慢而沉重地升騰起來。
那不是悲傷,不是絕望,而是一種被冰封到極致、凝固成實質的恨意。
灰燼堆上最後一縷青煙,在冰冷的空氣中扭動了一下,徹底消散無蹤。操場中央,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那個跪在餘燼中、手握冰冷休止符的少女身影。她像一尊被烈火焚燒後又急速冷卻的黑色雕塑,周身散發著足以凍結空氣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