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穿過闊葉梧桐的縫隙,在柏油路上篩下跳動的碎金。行李箱輪子碾過路麵,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滾動聲,一下下叩在雲落的心上。眼前是巍峨的大學校門,燙金的校名在晨光裡灼灼生輝,進出的年輕麵孔帶著蓬勃的朝氣和顯而易見的憧憬。空氣裡彌漫著青草、油墨和新書本混雜的氣息,一種名為“嶄新開始”的味道。雲落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湧入胸腔,帶著陌生的自由感,卻也在肺腑深處激起一絲無法忽視的、沉甸甸的怯意。她下意識地,指尖隔著薄薄的衣料,觸碰到貼身口袋裡那份折疊起來的硬挺觸感——母親遺留的、邊緣已經磨損的《夜鶯》樂譜。這熟悉的觸感是風浪中唯一的錨,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安定。她來了,帶著被家族放逐的姓氏,帶著一個幾乎被碾碎的夢,帶著身後那個如影隨形的沉默守護者,一頭紮進了這片喧囂而未知的海洋。
“雲落!這邊這邊!” 陳晨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瞬間撕開了人群的嘈雜,她像一隻色彩斑斕的鳥兒,揮舞著手臂從遠處蹦跳著衝過來,馬尾辮在腦後活力十足地甩動。緊隨其後的是林小滿和周子陽。林小滿依舊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厚重的黑框眼鏡滑到鼻尖,懷裡抱著最新款的輕薄筆記本,仿佛那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周子陽則咧著大大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小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光澤,肩上輕鬆地扛著雲落那個最大的箱子,另一隻手還拎著她的背包,像個人形搬運機。
“我的天,音樂學院報到點簡直是人山人海!”陳晨一把挽住雲落的胳膊,親昵地貼過來,嘰嘰喳喳地開始播報,“我跟你說,我剛才看到好幾個背著超貴樂器的人,氣質絕了!還有那邊,看見沒?那個穿白裙子的學姐,據說是上屆聲樂大賽冠軍,嘖嘖,那個範兒……” 她的信息雷達全開,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仿佛要把整個校園的新生八卦瞬間打包塞給雲落。
林小滿推了推眼鏡,目光從筆記本屏幕上短暫移開,落在雲落臉上,聲音平靜無波:“宿舍分配信息在係統裡。e區,3號樓,407。四人寢。初始校園卡權限已開通,食堂、圖書館、門禁。” 她頓了頓,補充道,“網絡覆蓋良好,公共區域有監控盲點,注意。” 她的提醒總是這樣,實用、直接,帶著技術宅特有的精準和一絲對潛在風險的敏銳。
周子陽嘿嘿一笑,掂了掂肩上的箱子:“放心落落,包在我身上!保證給你安頓得妥妥帖帖!小滿,你查查從這兒到e區3號樓最近路線,避開人流高峰?” 他看向林小滿,眼神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笨拙的討好。
林小滿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了幾下:“最優路徑:穿過中心廣場東側林蔭道,直行三百米右轉。預計步行時間七分鐘,當前人流密度:中等。” 她報完數據,又沉浸回自己的代碼世界。
“得令!”周子陽恍惚一振,扛著箱子就準備開路。
雲落看著他們,心頭那點初來乍到的惶然被一股暖流悄然衝淡了些許。她輕輕彎起嘴角,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謝謝你們,真的。”
“客氣啥!”陳晨豪氣地一拍她肩膀,“以後咱們就是大學死黨團20升級版了!走走走,先去安營紮寨!”
他們一行人穿過熙攘的報到點,融入更廣闊也更繁忙的校園主乾道。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空氣裡浮動著青春特有的躁動和荷爾蒙的氣息。道路兩旁是巨大的迎新橫幅,色彩鮮豔奪目。各種社團的招新攤位如同雨後蘑菇般擠滿了道路兩側的空地,喧囂的鼓點、熱情的吆喝、五花八門的才藝展示交織成一片沸騰的聲浪。吉他社的學長深情彈唱,街舞社成員踩著動感的節拍炫技,動漫社的ser吸引著無數目光和鏡頭,棋社擺開戰場,書畫社現場揮毫潑墨……熱情洋溢的學長學姐們如同最勤懇的蜜蜂,看到新鮮麵孔便一擁而上,熱情地塞著傳單,賣力地介紹。
“同學,看看我們話劇社吧!釋放你的表演天性!”
“學妹!羽毛球協會了解一下?強身健體,帥哥多多哦!”
“加入我們天文社,一起探索星辰大海!”
一張張色彩斑斕的傳單被不由分說地塞進雲落手裡,熱情的話語撲麵而來,讓她有些應接不暇。她下意識地微微縮了縮肩膀,想要降低存在感。這份喧囂和過度熱情的包圍,對她習慣了安靜和邊緣化的神經來說,是一種強烈的衝擊。她像一隻誤入鬨市的、容易受驚的小動物,本能地想要尋找一個安全的角落躲藏起來。
就在這時,一種熟悉的、被注視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蛛絲,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她的後頸。雲落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她迅速而警惕地抬眸,視線像探針一樣掃過周圍攢動的人頭、熱情洋溢的招新者、拖著行李匆匆走過的學生。陽光刺眼,人影晃動,每一張麵孔都帶著相似的興奮和好奇。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異常的目光,沒有看到記憶中王妍那張帶著惡意的臉,更沒有雲家那些訓練有素、眼神冰冷的保鏢模樣的人。然而,那股被暗中窺視的寒意,卻如同跗骨之蛆,並未消散,反而在她心底投下了一片陰翳。是錯覺?還是那些陰影,真的如影隨形,已經滲透進了這片看似陽光燦爛的新天地?她握著傳單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落落?怎麼了?”陳晨敏銳地察覺到她瞬間的僵硬,湊過來小聲問,圓溜溜的眼睛裡滿是關切和詢問。
雲落迅速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驚悸,輕輕搖頭,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沒什麼,人太多了,有點不習慣。”
“安啦安啦!”陳晨大大咧咧地摟住她,“習慣就好!你看,音樂學院大樓就在前麵了,超有藝術感的!你以後可是要在這裡大放異彩的!” 她指著不遠處一棟設計感十足、線條流暢的白色建築,語氣充滿向往。
雲落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音樂學院大樓像一個巨大的、優雅的音符凝固在藍天下,巨大的玻璃幕牆反射著陽光,閃閃發光。樓前的小廣場上,立著幾個音樂家的雕塑,空氣中仿佛都流淌著無形的旋律。那就是她夢想的殿堂,是她拚儘全力才重新觸摸到的。一絲微弱的渴望,如同沉寂已久的火種,在胸腔深處被這景象點燃,小心翼翼地搖曳起來。她真的可以嗎?在這裡,重新長出歌唱的翅膀?
就在她心神搖曳之際,一個挺拔而疏離的身影,如同精確設定好的坐標點,悄然出現在她視線的邊緣。蔣耀。
他站在距離她們大約十米開外的一棵高大香樟樹的濃密樹蔭下,仿佛自成結界,將周圍的喧囂與熱情隔絕在外。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深色長褲,身形挺拔如鬆,與周遭的喧鬨格格不入。他並沒有看向雲落這邊,側臉線條冷峻,下頜線繃得有些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龐大的人流,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在掃描潛在的威脅信號。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腳邊投下破碎的光斑,卻無法在他身上沾染半分暖意。他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又像潛伏在暗影中隨時準備出擊的獵豹,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唯有他插在褲袋裡的右手,似乎無意識地緊握著什麼,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他從不離身的、刻著雲家徽記的鈦金鋼筆,承諾與枷鎖的冰冷象征。
雲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那個身影,在喧鬨的背景裡,奇異地帶來一種矛盾的安心感——他是危險的,代表著她想要掙脫的過去;但他此刻的存在,又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隔開了那些可能潛伏的惡意。她知道他在計算,計算著人群的密度、流動的軌跡、可能的危險點,計算著如何在她周圍劃下一個無形的“安全半徑”。這份冰冷的計算,此刻卻成了她脆弱的庇護。她迅速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隻是默默跟在陳晨身邊,隨著人流向前移動。
終於抵達e區3號宿舍樓。這是一棟有些年頭的紅磚建築,爬滿了鬱鬱蔥蔥的常青藤,在陽光下顯得古樸而寧靜,與剛才主乾道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樓門口進出的多是女生,氣氛輕鬆了許多。周子陽作為唯一的男性,被宿管阿姨攔在了門外。
“行啦,護花使者的任務圓滿完成!”周子陽把箱子和背包小心地放在門口,誇張地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汗,對著林小滿露出燦爛的笑容,“接下來就交給你們啦!小滿,有事隨時call我,隨叫隨到!保證比外賣還快!” 他拍著胸脯保證,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林小滿。
林小滿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依舊粘在筆記本屏幕上,手指飛快地敲擊著,似乎在調試某個程序。周子陽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絲毫不覺氣餒,反而笑得更加燦爛。
陳晨則拉著雲落去宿管處登記、領鑰匙。阿姨是個麵容和善的中年婦人,絮絮叨叨地叮囑著住宿注意事項。雲落安靜地聽著,簽下自己的名字。看著登記簿上“雲落”兩個字,她有一瞬間的恍惚。新的名字,新的地方,新的開始。真的能重新開始嗎?
407宿舍在走廊儘頭。推開門,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灰塵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氣撲麵而來。這是一個標準的四人間,上床下桌,空間不算特彆寬敞,但乾淨整潔。陽光從朝南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塊。兩個靠窗的位置已經有了主人,行李堆放在床鋪和桌子旁,人暫時不在。
“哇!這個位置不錯!”陳晨一眼相中了靠裡側、遠離門口的一個位置,窗邊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桂花樹,綠意盎然,“采光好,還安靜!落落,快占上!”
雲落點點頭,將自己的行李箱拖到那張空置的書桌前。桌麵光潔,泛著木質的微光。她打開箱子,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衣物、洗漱用品、幾本樂理書……她一件件取出,擺放整齊。最後,她小心地捧出那個用柔軟舊布仔細包裹著的物品。她解開布包,露出了裡麵那本邊角磨損、紙頁泛黃,卻保存完好的《夜鶯》樂譜。
她將樂譜輕輕放在書桌正中央最醒目的位置。陽光恰好落在封麵上那行優雅的手寫體曲名上,仿佛為它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母親模糊的麵容在記憶中一閃而過,耳邊似乎響起遙遠而破碎的鋼琴旋律。指尖撫過那帶著歲月痕跡的紙張,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勇氣交織著湧上心頭。這本樂譜,是她破碎過往的證明,是她所有怯懦與恐懼的根源,卻也是她此刻站在這裡的全部動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母親、通向那個被詛咒的夢想的微弱星光。
“媽,我…到學校了。” 雲落用微不可聞的聲音低語,像是說給樂譜聽,又像是說給那個不知身在何方的人,“這裡…有樹,有光…還有很多…很多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仿佛想穿透牆壁,確認那個守護在樹蔭下的身影是否還在。他還在嗎?那冰冷的屏障,是否真的能隔絕雲家的陰影?
她不知道答案。她隻知道,這個靠窗的、能看見綠樹的位置,這張擺放著母親樂譜的書桌,是她小心翼翼為自己在廣闊而陌生的世界裡,築起的第一個小小的、脆弱的巢穴。一隻被剪過羽翼、驚魂未定的夜鶯,終於找到了第一根可以暫時棲息的樹枝。巢穴初築,風雨未歇,但至少此刻,陽光正暖,枝葉輕搖。她將手輕輕覆蓋在樂譜上,感受著紙張下仿佛微弱跳動的心臟,然後,開始繼續整理她少得可憐的行李。動作依舊很輕,帶著長久以來養成的謹慎,但脊背,似乎比踏入校門時,挺直了那麼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
宿舍門外,走廊的喧囂被門板阻隔,變得模糊不清。407的門內,隻有雲落整理東西發出的細微聲響。窗外,高大的桂花樹在夏末的風裡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個溫和的注視者。陽光在樂譜上緩緩移動,那承載著沉重過往與渺茫希望的紙張,在光線下顯得既脆弱又堅韌,如同此刻坐在書桌前、努力挺直背脊的少女。
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外麵青草的氣息,也帶來樓下隱約的談笑聲。雲落將最後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疊好放進衣櫃深處,關上衣櫃門,發出輕微的“哢噠”一聲響。她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攤開的《夜鶯》樂譜上。複雜的音符線條在泛黃的紙頁上蜿蜒,像一條條沉默的河流,通向一個她既渴望又恐懼的彼岸。
就在這時,宿舍門被“砰”地一聲推開,一個高挑的身影裹挾著一陣香風和活力闖了進來。
“哈嘍!新室友報到!”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明快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