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7章 同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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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未晞,政法大學的梧桐道上。

張海峰穿著洗淨的藍色工裝,腳下是刷得發白的勞保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鞋底沾著的物流園塵土,深深印在這所高等學府的地麵上。

“彆緊張。”

鄭儀拍拍他繃緊的後背。

“徐老師最討厭裝腔作勢的人。”

法學院三樓,徐永康的辦公室門敞開著,老人正在給一盆綠蘿澆水。

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說:

“進來吧,工人階級同誌。”

張海峰的腳步猛地頓住。

這個被工頭罵過“臭苦力”、被保安趕過“彆弄臟地板”的搬運工,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同誌”稱呼他。

徐永康轉過身,目光落在張海峰磨破的袖口和粗糙的手掌上,忽然伸出雙手。

那雙寫過多部法學著作的手,穩穩握住了沾滿機油與繭子的手。

陽光斜斜地照進辦公室,三個身影圍坐在舊茶幾旁。

張海峰起初磕磕巴巴,但當講到工友們如何湊錢買法律書籍、如何輪流守夜研究仲裁流程時,語言突然變得流暢有力,徐永康時而拍腿叫好,時而皺眉記錄。

鄭儀注視著這一幕,恍惚看到兩條原本平行的生命線,在此刻曆史性地交彙。

茶水續了三巡,徐永康忽然問:

“海峰同誌,論壇發言稿準備好了嗎?”

“我、我讀的書不多……”

“要的就是這個!”

老教授一巴掌拍在茶幾上,茶盞叮當作響。

“你不需要像那些專家一樣引經據典,說說你幫工友討薪時,勞動局的門往哪邊開?仲裁庭的椅子有多涼?老板的律師怎麼用法律條文繞暈你們?”

張海峰黝黑的臉漸漸漲紅:

“這些……真的能說?”

“不但要說。”

徐永康眼中閃著銳利的光。

“還要當著王振國的麵說!”

窗外,正午的陽光穿透雲層,將三個人的影子投在書架上那排精裝法典上。

一個皓首窮經的學者,

一個摸爬滾打的工人,

一個重拾初心的青年。

階級或許不同,但此刻,他們都是同誌。

夕陽西垂,張海峰走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手掌輕輕拂過斑駁的樹皮。

身旁不時有學生騎車掠過,書包裡露出《刑法學講義》的邊角,車鈴聲清脆地劃破黃昏。

“想過嗎?”

鄭儀突然問。

“如果當年……”

“天天想。”

張海峰笑著搖頭,目光追隨著遠處圖書館的尖頂。

“特彆是頭兩年打工時,每次路過大學門口,都會算,這時候我本該在哪個教室上課。”

鄭儀沉默著。

前世他大學畢業後忙於鑽營,早忘了這個少年時的兄弟,更不曾知道對方承受了多少遺憾。

“後來就想通了。”

張海峰彎腰撿起一片完整的銀杏葉,對著夕陽細看葉脈。

“我爸現在還癱在床上,我媽在菜市場有個攤位,工友們叫我‘張律師’……這條命啊,它不給你走直線的機會。”

風吹動樹影婆娑,恍惚間鄭儀似乎看見另一個時空的畫麵,意氣風發的張海峰穿著學士服,站在政法大學的禮堂前拋起方帽。

“後悔嗎?”

“悔有什麼用?”

張海峰把銀杏葉塞進《法學概論》的書頁裡。

“我現在幫老李頭討回的工錢,可比文憑實在。”

教學樓裡傳來下課鈴聲,年輕學子們如潮水般湧出。兩人逆流而行,一個穿著筆挺西裝,一個身著洗舊工裝,卻同樣踏著堅定的步伐。

梧桐樹的影子越來越長,漸漸將他們的背影融為一體。

遺憾當然有。

但生命的價值,從不隻因一條未走的路而黯淡。

鄭儀的出租屋很小,一張書桌、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就占去了大半空間。

張海峰環顧四周,目光在牆麵的裂縫和發黃的天花板上停留片刻,最後落在那張堆滿書籍的桌上。

公務員考試資料、法學專著、還有一疊手寫的論壇發言稿。

“你這條件也不比我強多少嘛。”

他咧嘴笑道,故意用肩膀撞了下鄭儀。

“未來的大乾部就住這兒?”

鄭儀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電爐:

“大乾部現在要給你煮泡麵,加兩根火腿腸,夠奢侈了吧?”

兩碗熱氣騰騰的泡麵擺在床頭櫃上,香腸被鄭儀用水果刀切成精致的花刀,在麵湯裡舒展開來。

張海峰盤腿坐在地上,吸溜了一大口麵,突然笑起來:

“還記得高三那次嗎?你幫我給班花遞情書,結果她以為是你要表白。”

鄭儀差點嗆到:

“後來她給我送了一個月早餐,真是受寵若驚啊!”

“誰讓你當年是學霸,全校女生暗戀對象。”

狹小的出租屋裡回蕩著久違的笑聲。泡麵的熱氣模糊了兩人現在的模樣,仿佛又變回了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張海峰用塑料叉子攪動著麵條,忽然問:

“大學談對象沒?”

鄭儀的手頓了頓。前世的婚姻像場噩夢,林沐晴精致的臉龐與冰冷的眼神閃過腦海。

“沒有。”他簡短地回答,轉而問道,“你呢?”

張海峰耳根突然紅了:“廠裡有個姑娘……紡織車間的。”

燈光下,這個扛著百斤貨物眉頭都不皺的漢子,此刻捧著泡麵碗的手指竟然有些發抖:“她幫我縫過三次工作服,有次我中暑,還是她發現的。”

鄭儀看著他眼中的光彩,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時他眼裡隻有“高門貴女”林沐晴,何曾注意過身邊平凡的溫暖?

“她叫什麼?”

“劉小雨。”張海峰從手機裡翻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著淺藍色工裝,站在紡織機旁靦腆地笑著,眼睛彎成月牙。

“真好。”

鄭儀輕聲說。

他盯著泡麵碗裡飄著的油花,思緒卻被張海峰的話引向了程悅。

那個在圖書館偶遇時的女孩,在遊樂園戴著發光發卡大笑的女孩,程家的掌上明珠。

相比林家,程家不高嗎?

何止是“高”。省委秘書長的獨女,家世比林誌遠還要顯赫。

但奇怪的是,和她相處時,鄭儀很少想起這些標簽。

“喂,發什麼呆?”

張海峰用叉子敲了敲他的碗邊。

“該不會真有情況吧?”

鄭儀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

“我這輩子不想談感情了。”

張海峰挑眉:“被傷過?”

“算是吧。”

鄭儀含混地帶過,不想提及前世那段畸形的婚姻。

張海峰的目光在鄭儀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察覺到什麼。他沒有繼續追問,隻是默默地低頭吃完了碗裡已經有些發脹的麵條。

張海峰最終沒有再多說什麼。

有些傷痛不需要安慰,有些決斷不必急著推翻。真正的朋友,懂得在沉默中給予理解,在適當的時候留下空間。

這就是工人階級的智慧,不說什麼漂亮的場麵話,卻總能給出最踏實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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