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平原的落日,從來不是溫柔的橘黃。它像一塊燒透的烙鐵,沉沉地砸向地平線,邊緣蒸騰著扭曲的空氣,把天幕暈染成一片灼痛眼睛的血紅。
最後的光線滾燙地舔舐著朱雀帝國邊境這個無名小村的每一寸土地,泥土蒸騰起乾燥的、帶著鐵鏽味的氣息。幾縷歪斜的炊煙,掙紮著從低矮的茅草屋頂升起,很快便被那沉重的紅吞噬殆儘。
“嗤啦……”
鐵匠鋪裡,刺耳的淬火聲蓋過了屋外歸鳥的聒噪。滾燙的鐵塊被猛地浸入渾濁的冷水桶,騰起一大團濃密的白霧,瞬間模糊了老鐵匠林老鬼溝壑縱橫的臉。白霧帶著硫磺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彌漫在狹窄、昏暗、被煙熏火燎得漆黑的棚屋裡。
“再加把勁,小子!軟塌塌的,沒吃飯嗎?”林老鬼粗啞的嗓音從白霧裡透出來,帶著常年被煙火嗆咳的沙礫感。他一隻獨臂穩穩鉗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鐵條,另一邊的空袖管油膩膩地垂著,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火光映照下,他臉上幾道深紫色的灼痕顯得更加猙獰。
鐵砧旁,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咬著牙,雙臂肌肉賁張,掄起一柄與他瘦削身形不太相稱的大鐵錘。汗水順著他淩亂垂落的黑發尖滴下,落在燒紅的鐵砧上,發出“滋”的一聲輕響,瞬間化作一縷白汽。
少年名叫田昊。他琥珀色的瞳孔在爐火的跳躍中,似乎也映著兩點不尋常的金紅,專注地盯著林老鬼鐵鉗下那塊漸漸成型的農具胚子。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田昊的呼吸粗重,每一次落錘都伴隨著沉悶的“鐺”聲,錘頭砸在暗紅的鐵塊上,濺起一蓬蓬細碎的火星,如同微縮的煙火。汗水浸透了他粗麻布背心的後背,勾勒出少年人緊繃的脊線。
就在第八十三錘即將落下時,異變陡生!
錘頭接觸鐵胚的瞬間,那暗紅的鐵塊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一道極其細微、卻異常刺目的紅光,如同活物般猛地從鐵胚中心迸射出來!
紅光一閃即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卻實實在在地順著錘柄反衝上來,燙得田昊虎口一麻,差點脫手。
“呃!”田昊悶哼一聲,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塊已經恢複暗紅的鐵胚。
“發什麼愣!”林老鬼的嗬斥緊跟而來,但田昊敏銳地捕捉到,養父那隻獨眼在紅光閃現的刹那,瞳孔驟然縮緊,鉗著鐵胚的手也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老鐵匠布滿老繭和灼痕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又被慣常的嚴厲取代,“才幾下就軟了?接著敲!今晚打不出這把犁頭,你我都彆吃飯!”
田昊壓下心中的驚疑,重新握緊錘柄。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再次掄起鐵錘。
鐺!鐺!鐺!火星依舊飛濺,但剛才那詭異的紅光和灼熱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腦海裡蕩開了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爐火劈啪作響,映照著林老鬼沉凝的側臉。他沒有再看田昊,而是低頭,用他那僅存的、布滿厚厚繭子和零星燙疤的手,仔細地摩挲著鐵砧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凹槽。那裡麵,靜靜地躺著一枚東西。
當田昊終於敲完最後幾錘,林老鬼將初步成型的犁頭胚子扔回爐火中回溫時,棚屋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和粗豪的笑語。
“老鬼!田小子!還在叮叮當當呢?”村裡的獵戶趙大胡子探進半個身子,肩上扛著一隻剛打到的野兔,臉上帶著山風吹出的紅潤,“老遠就聽見你們這動靜了,比山裡的野豬嚎得還響!”
他身後跟著幾個剛下田回來的村民,褲腿上都沾著暗紅的泥巴。這赤炎平原的泥土,據說被地底深處的熔岩脈浸潤過,顏色深得發暗,像是凝固的血塊。
“趙叔。”田昊喘著粗氣,抹了把臉上的汗,笑著打了個招呼。火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顯得格外清亮。
“嘿,田小子這力氣是越來越大了,”另一個村民張老四笑著打趣,目光落在田昊還握著錘柄、指節發白的手上,“趕明兒山裡的黑熊見了你都得繞著走!”
趙大胡子把野兔往旁邊的木墩上一扔,一屁股坐在門檻上,解下腰間的水囊灌了一大口,抹抹嘴,目光轉向田昊,帶著點促狹的笑意:“力氣大是好事,可田小子,你這天天晚上嚎得跟山魈似的毛病,啥時候能改改?昨晚又把你隔壁王嬸嚇夠嗆,說你在夢裡喊著什麼‘血’啊‘海’啊的,怪瘮人的!”
田昊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夢境裡那片無邊無際、翻湧著粘稠暗紅液體的海洋,以及海洋深處傳來的、令人心悸的廝殺和咆哮聲,又一次清晰地撞入腦海。冰冷、窒息、絕望……那種感覺真實得讓他每次驚醒,都渾身冷汗。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試圖驅散那令人不適的幻覺。琥珀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金紅色光芒一閃而逝,快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又做那怪夢了?”林老鬼低沉的聲音響起,他正用鐵鉗翻動著爐火裡的犁頭胚子,火星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沒有回頭,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但田昊卻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嗯…沒事的,爹。”田昊低聲應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就是些亂七八糟的夢,醒了就忘了。”他不想讓養父擔心,更不想讓村裡人覺得他是個怪物。
“哈哈,年輕人,火氣旺,夢也做得凶!”趙大胡子渾不在意地擺擺手,“不過田小子,聽叔一句,少看點那些亂七八糟的誌怪話本!踏踏實實跟著老鬼學門手藝,攢點錢,將來討房媳婦才是正經!”
“就是就是!”張老四也跟著附和,棚屋裡響起一片善意的哄笑聲。
田昊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沒再說話。隻有他知道,那些夢境絕非話本故事能比擬。它們真實、冰冷、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識深處。每一次入夢,都像是在那片血海裡掙紮沉浮,被無數雙充滿怨毒的眼睛注視著。
林老鬼終於將燒紅的犁頭胚子夾了出來,放在鐵砧上冷卻。通紅的鐵塊漸漸暗淡下去,恢複了金屬的灰黑本色。棚屋裡一時隻剩下鐵塊冷卻時發出的細微“滋滋”聲和爐火的劈啪。
老鐵匠轉過身,那隻獨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他沉默地走到田昊麵前,攤開了那隻僅剩的手掌。
掌心裡,躺著一枚東西。
那東西約莫半指長,通體呈現一種暗沉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黑紅色,入手冰涼,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形狀並不規則,像是一塊未經仔細打磨的礦石碎片,又像是一顆野獸的獠牙,尖端異常銳利。表麵布滿了極其細微、扭曲繁複的天然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符咒,又像是乾涸的血絲凝結而成。
在爐火的跳躍映照下,那些暗紅的紋路深處,偶爾會流淌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幽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從這枚小小的物件上散發出來,古老、凶戾,帶著一種鎮壓一切的沉重感,卻又詭異地讓田昊體內某種時常蠢蠢欲動的東西,感到了一絲安撫和壓製。
“拿著。”林老鬼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將那枚東西塞進田昊手中,“貼身收好,任何時候,睡覺、洗澡,都不許離身。記住了?”
入手冰涼刺骨,那寒意仿佛能順著指尖鑽進骨頭縫裡,激得田昊微微一顫。他低頭看著掌中這枚被稱為“妖血釘”的護身符,那暗紅扭曲的紋路在火光下仿佛活物般緩緩蠕動。
他張了張嘴,想問這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爹的神情如此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隱憂?
但林老鬼已經轉過身,獨臂拿起一把小錘,開始仔細地敲打冷卻下來的犁頭胚子邊緣,發出細密清脆的“叮叮”聲,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他佝僂的背影在爐火的映襯下,像一塊沉默而堅硬的岩石,隔絕了所有疑問!
田昊把湧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緊緊攥住那枚冰涼的妖血釘,尖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這疼痛和那奇異的冰涼感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清醒。
他默默地將釘子貼身放進內衫胸口的口袋裡,隔著粗糙的布料,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它沉甸甸的存在和那份揮之不去的寒意。
“行了,今天收工!”林老鬼敲下最後一錘,將修整好的犁頭胚子丟進水桶,再次騰起一片白霧:“滾去洗洗,一身汗臭。”
田昊應了一聲,放下沉重的大錘。手臂傳來陣陣酸痛,但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胸口那枚緊貼著皮膚的妖血釘,以及趙大胡子提起的、那揮之不去的血色夢魘。
他默默地收拾好散落的工具,用木瓢舀起缸裡微涼的清水,胡亂洗了把臉和脖子。冰涼的水珠暫時驅散了身體的燥熱,卻澆不滅心底深處那股莫名的煩躁和不安。
妖血釘的冰冷觸感,像一根無形的線,時刻提醒著他,自己身上似乎藏著什麼連養父都諱莫如深的秘密。
走出悶熱嘈雜的鐵匠鋪,傍晚帶著熔岩硫磺氣息的燥熱空氣撲麵而來。
夕陽已經沉下去大半,隻在天邊留下一抹猙獰而濃稠的暗紅,如同巨大的傷口在淌血。整個小村籠罩在一種不祥的寂靜裡,連歸巢的鳥雀都噤了聲。
田昊沒有立刻回家。他沿著村後一條被踩出來的小徑,爬上了村外那座光禿禿的、隻有嶙峋黑石的小山崖。這裡是他的“避風港”,視野開闊,能俯瞰整個蜷縮在赤炎平原邊緣的小村落,也能望向更遠處朱雀帝國腹地那模糊的、被熱浪扭曲的地平線。
他在一塊被夕陽曬得發燙的巨石上坐下,雙腿懸在崖邊。山風吹拂著他汗濕後微涼的額發,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
村莊裡,星星點點的燈火陸續亮起,昏黃微弱,在濃重的暮色裡掙紮著,像是隨時會被黑暗吞沒的螢火。幾縷炊煙還在頑強地向上飄著,試圖融入那片暗紅的天幕。
田昊攤開手掌,低頭凝視。掌心因為常年打鐵和勞作,布滿了厚繭和細小的傷痕。剛才在鐵匠鋪,鐵胚迸出紅光的瞬間,那股灼熱感,還有……他嘗試著集中精神,回想著那種感覺。
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赤色氣旋,如同初生的小蛇,竟然真的在他掌心上方緩緩凝聚!它微弱地旋轉著,散發出微弱的熱量,引動著周圍的空氣微微扭曲。田昊的心臟猛地一跳,琥珀色的瞳孔因為震驚而微微放大,這不是幻覺!
然而,就在他試圖去感受、去控製這縷神奇的氣旋時,一股尖銳的、仿佛要將頭顱劈開的劇痛毫無征兆地襲來!
“嘶……”田昊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一顫,瞬間蜷縮起來。掌心的赤色氣旋如同被戳破的氣泡,“噗”地一聲消散無蹤。劇痛如同鋼針,狠狠紮進他的太陽穴,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他痛苦地抱住頭,手指深深插進淩亂的黑發裡。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胸口那枚妖血釘的冰涼感透過布料傳來,仿佛一塊寒冰,試圖鎮壓這突如其來的風暴。這劇痛,比任何一次做那血色噩夢醒來時都要強烈,都要真實!
過了好一會兒,那陣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留下陣陣虛脫般的眩暈和心悸。田昊大口喘著粗氣,渾身被冷汗濕透,山風吹過,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頭,臉色蒼白,眼神裡充滿了驚悸和茫然。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徹底沉入了地平線,濃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迅速從四麵八方湧來,淹沒了山崖,淹沒了村莊,也淹沒了他的身影。隻有胸口那枚妖血釘,依舊散發著冰冷而沉重的觸感,像一個無言的警示,一個沉甸甸的問號,墜在他的心口。
黑暗徹底降臨,四野寂靜無聲。山崖下的村落,燈火在無邊的墨色裡顯得更加微弱,仿佛狂風中的殘燭。
田昊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望著那片吞噬了光明的黑暗,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血脈深處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緊了他的心臟。
養父沉重的叮囑、掌心詭異的氣旋、撕裂頭顱的劇痛……還有那枚冰冷的妖血釘,一切都指向一個他無法看清的、令人心悸的未來。
夜風嗚咽著掠過嶙峋的黑石,如同某種不祥的低語。田昊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驅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