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城外三十裡,廣袤的平原如浩瀚碧海,在暖風下無聲翻湧。一輛古樸馬車碾過柔韌的青草,留下兩道淺淺的轍痕,在無垠翠色中緩緩前行。
羊皮車簾被風掀起一角,十三歲的徐雲瀚大半個身子探出車轅,瞳孔裡盛滿了這鋪天蓋地的綠。草原似一張巨大的翡翠絨毯,自天邊延展至腳下,直至消失在車輪後方。成群的牛羊在牧人悠長的吆喝聲中慢移,如綴在翠毯上的朵朵白花,隨風輕曳,天地間一派靜謐的安詳。
蒼穹湛藍如洗,幾縷絮雲悠然遊弋,投下的淡影滑過草原,似天地最隨性的落筆。微風送來泥土的濕潤與沁人的草葉清香。徐雲瀚深深吸氣,仿佛能聽到大地深處沉穩的吐納。他生於閉塞村落,何曾見過如此遼闊無垠?更遑論這成群的牲畜——在故鄉,一頭牛便抵得上半戶人家的性命,而此處,竟有數百匹駿馬踏碎晨露,披彩掛綢的牧馬人鞭聲炸響,在綠波中卷過陣陣斑斕的風。
“三叔,”少年攥緊被風撩亂的發帶,望向天邊那一道若隱若現的灰線,“那泗水河……當真能把城池浮起來?”
車轅上,徐安輕笑一聲,掌心韁繩磨出的厚繭像一彎微亮的月牙。“當年天雲宗三位元嬰大能聯袂施法,移山填海,硬生生讓泗水改了道。”他鞭梢遙點,指向草原上蛛網般縱橫的銀色溝渠,“你瞧,每道水紋深處,都嵌刻著護城的古老符篆。”
徐雲瀚的目光追著掠過窗欞的青銅風鈴——那是過往商隊係下的祈福印記。當第三十枚鈴鐺叮咚墜地時,一片巍峨的輪廓驟然刺破雲層!高聳的城樓直入天際,九重飛簷之上,七十二尊睚眥石像森然踞伏,每一尊巨口之中,都銜著光華流轉、似蘊藏星辰的夜明珠。
少年驀地捂住心口,一團火焰自三日前瞥見牧羊人腰間那柄古拙桃木劍時悄然燃起,此刻竟燒得更旺了。
他下意識探入貼身錦囊,指尖觸到半枚殘玉,裂紋邊緣正幽幽泛著微藍的光暈。腦海中浮現那驛站歇腳的醉醺卦師,對方渾濁的眸子死死盯著這殘玉,良久,才踉蹌著以朱砂在斑駁牆壁上寫下血紅的“天機”二字,而後便如石沉大海,再無隻言片語。!
一聲低沉的歎息自車轅傳來:“你二叔離家那晚……祠堂裡的先祖牌位,齊刷刷全轉向了西方。”徐安拔開腰間酒囊的木塞,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他踩著那柄飛劍掠過麥田時……方圓十裡的秋蟬,都像被掐住了嗓子,噤若寒蟬。”
少年沒有接話,指腹無聲地摩挲著玉佩背麵刻著的“徐長卿”三個篆字——那是二叔的道號,傳說是取自一株能解天下奇毒的仙草。
車軸碾過最後一塊界碑刻石,踏入天雲城地界的刹那,一聲清越悠長的鶴唳穿透重重雲靄,恍若隔世二十載時空的回應,悠悠回蕩在心穀。
“三叔……”少年抬起頭,聲音帶著探詢,“我這個二叔,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他。”
徐安沉吟片刻,目光投向遠方浩渺的雲天:“二哥他……性子孤僻得很,打小就不愛與旁人親近,除了我和你爹,他仿佛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裡。爺爺本想著,他這性子怕是要在村裡默默終老了……未曾想,忽有一日,一位自稱‘天雲道人’的仙修踏著滿院紛飛的海棠從天而降,花雨沾衣而不落。他盯著你二叔說,此子根骨絕倫,乃修道奇才。”徐安頓了頓,眼中有追憶的碎光浮動,“爺爺心有不舍,又恐誤了他前程,掙紮再三……最終還是含淚允了。”
“後來呢?”少年眼中,那被玉佩點燃的火苗驟然升騰,熠熠生輝。
“後來……”徐安輕輕搖頭,“他極少歸家,音信寥寥。直到你爺爺撒手人寰那日,他才終於禦劍歸來。我親眼所見,他踏著一柄青光凜冽的長劍,破開雲層落下……那周身散逸的寒意,連簷角垂掛的銅鈴都凝上了一層嚴霜。”
徐雲瀚呼吸驟然緊促,仿佛被那股寒意與灼熱同時攥住了心臟:“三叔!我也想做那禦劍淩空的仙人!告訴我,怎樣才能走上仙途?”
徐安拍了拍他稚嫩卻挺直的肩脊,笑容裡有鼓勵,也有些許無奈的天機難測:“究竟如何,三叔亦是凡人,難以儘知。隻聽聞半年後,天雲宗將廣開仙門,舉行十年一度的遴選大典……或許,那萬丈雲階之下,便有你要尋的答案。”
少年握緊了掌中溫潤又似藏烈焰的殘玉,猛地抬頭望向無儘蒼穹。雲深不知處,一道淩厲劍光倏忽明滅,恍若驚鴻一瞥的仙蹤。
良久無言,馬車前行。
徐雲瀚的目光粘在了遠處愈發清晰的灰白輪廓上。
“三叔,那就是……天雲城嗎?”他轉過頭,眼中跳躍著難以遏製的興奮光芒。
徐安勒緊韁繩,放緩馬速,順著侄子的指尖望去。“嗯,那就是天雲城。”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像是勾起了塵封的年輪,“當年你爹送我出村,也是站在老槐樹下,望著馬車就這樣遠去……如同今日你我望著這城牆。”
少年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嗓音深處掩藏的異樣,身體不由靠近了些。“三叔,”他聲音輕下來,“我爹他……真的不願來看看嗎?”
車廂內一時寂靜,隻剩下馬蹄敲打泥土單調規律的聲響。徐安深吸一口混雜著草屑與遠處塵埃的空氣,指節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反複摩梭著韁繩。
“你爹啊……”他終於開口,語調裡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複雜,“他最擅長的,便是將那點心思藏得嚴嚴實實,假裝渾不在意。兒時家裡赤貧,隻供得起一個孩子讀書。抽簽定命那天,他悄悄把自己那根竹簽,掰成了最短的一截。”
徐雲瀚愕然睜大雙眼,他從未在父親那爽朗的笑聲裡聽過半分端倪。
“後來,你二叔飛向仙門,我跟著商隊謀生,唯有你爹留在村裡,守著老屋與田隴。”徐安的目光變得悠遠,穿透了歲月的煙塵,“每次我歸鄉,他總笑著說村裡是如何自在逍遙,鄉鄰是如何和睦親厚。可有一回我半夜醒來……月光冰冷,卻見他一動不動立在院中,身影孤峭,就那麼癡癡望著……這個方向。”他抬手,指向遠方天雲城灰白的尖頂。
少年低下頭,纖細的手指相互絞緊。父親深夜獨坐門檻上的背影,煙草明明滅滅的微光,還有提起二叔時眼中轉瞬即逝、複雜難辨的情緒……所有的碎片在此刻轟然拚合,砸落在少年心間。
“三叔,”他再次抬頭,眼中既有憧憬的火花,也有麵對莫測前路的惶恐,“那遴選大典……真能讓我踏上仙途嗎?”
徐安的神情柔和下來,大手覆上少年頭頂的發絲,輕輕揉了揉。“這要看仙緣造化了。十年一開的盛典,從數萬孩童中能脫穎而出的,不過百人罷了。但你有徐家的根骨血脈,當年你二叔,就是憑著這個叩開了天雲宗的大門。”
“那……”少年眼中閃過一絲不安的希冀,“如果我被選中了……我爹他會高興嗎?”
“他呀,”徐安唇邊泛起一絲了然的微笑,“定會一邊氣哼哼地罵你二叔是個‘帶壞侄兒的混賬’,一邊……又悄悄地溜進祠堂,在祖宗牌位前點上三炷香,磕上幾個結結實實的響頭。”
馬車轉過山隘最後一個彎道,天雲城龐大的軀體猝不及防地撞入視野,再無遮擋。
高達十丈的灰白巨牆由整塊巨石壘砌,在沉落的斜陽熔金中流淌著冷硬如金屬的光澤。城門上方,“天雲城”三個遒勁大字仿佛蘊含著沛然莫禦的力量,徐雲瀚隻瞥了一眼,便覺一股無形的威壓湧來,頭暈目眩。
殘陽將青石的肌理浸透成渾厚琥珀。徐安勒緊韁繩的指尖微微發白。蜿蜒入城的長隊彌漫著塵土、馬汗、新晾槐花與馬糞混雜的氣味。衛兵鐵甲相撞的鏗鏘銳響驚起簷角成片的灰鴿,撲啦啦掠過玄色軍旗。徐雲瀚死死盯著城樓高處獵獵作響的大旗,金線繡成的“天雲”二字在黃昏的明暗交替中詭異地吞吐著光焰。
車輪隨著人流緩慢前移。輪至叔侄二人,一位皮甲佩刀、麵若磐石的中年軍官大步而來,步伐沉穩如樁,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卻也隱含著一絲閱儘千帆的溫和。
“例行查驗。”聲音洪亮有力,不失禮節,“二位從何而來?入城何事?”
徐安聞言俐落躍下馬車,臉上綻開一副溫煦又不失精明的笑容,拱手朗聲道:“劉領隊!這半年未見,你這龍行虎步的,氣色倒是越發精神了!”
那軍官定睛一看,剛毅的麵容瞬間如春水解凍,爆出一陣爽朗大笑:“哈!徐老板!我就說看著眼熟!咱們可有半年沒照麵了!”他目光如探燈般掃向馬車上的少年,嘴角勾起促狹的弧度,“這位俊俏小公子是……?”他故意拖長了腔調,“該不會是您在外……”
“劉熊!”徐安急得直呼其名,耳根騰地燒紅,忙壓低了嗓子,“口無遮攔!這孩子麵前你渾說什麼!這若讓你嫂子聽了去……”他作勢虛點對方,眉眼間的窘迫不似作偽。
“哈哈哈!玩笑!玩笑耳!”劉隊長大手豪邁地拍在徐安肩上,震得他微微一晃,“誰不知道徐老板是咱天雲城裡出了名兒的‘懼……咳,顧家好郎君!”他轉向徐雲瀚,神情立刻切換為和藹可親,“小公子是頭一回來咱們天雲城?”
徐雲瀚連忙正色行禮:“劉叔叔好。確是頭一次,奉家父之命隨三叔來開開眼界。”
“好!少年有為!”劉隊長讚許點頭,隨即又側身靠近徐安,聲音壓低了幾分,“不過老徐,說真的,你大哥他……竟舍得讓這根獨苗出遠門?我記得當年你離村時,他可是……”
徐安麵上的笑容淡了些,輕輕喟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雲瀚這孩子有幾分天分,大哥……是想讓他來碰碰仙緣,試試半年後的遴選大典。”
劉隊長聞言神色驟然一肅,目光如實質般在少年周身轉了兩圈,若有所思地點頭:“竟是為此……”他忽地想起什麼,探手入懷摸出個油紙小包,“嗐,差點忘了!我家那口子弄的芝麻糖,小公子嘗嘗咱們天雲的土味兒。”
“多謝劉兄!”徐安含笑接過,同時也順勢自袖中滑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一點茶資,給守城的兄弟們添碗熱乎的。”
“哎!這可使不得!”劉隊長連忙推拒,“你們商隊平常……”
“拿著!”徐安不容分說地將錦囊塞進對方指縫,“兄弟們日夜熬守辛苦,算不得什麼。對了,劉兄,最近城裡……可還安寧如常?”
劉隊長握住錦囊,警惕地掃了一眼周圍,聲音愈發低沉:“麵上倒是風平浪靜……可暗地裡,怕是不太清淨了。前幾日城南……出了樁極其古怪的事兒……”他忽然瞥見少年那雙充滿好奇、一眨不眨望著自己的眼,猛地住了口,笑道,“罷了罷了,這些碎嘴之事改日得空再敘!你們快進城吧!”
他霍然轉身,對守衛揚起手:“放行——!”
徐安再次拱手致謝,重新駕起馬車。車輪軋過青石門檻,發出沉悶的回響。
身後那巨大的拱門緩緩退入夕照的影中。而前方,一個彙聚了人煙繁華、喧囂鼎沸與修真玄機的廣闊世界,正裹挾著萬種氣息、千種聲響、百般色彩,如一幅流光溢彩的巨幅畫卷,在少年徐雲瀚驟然擴張的眼界與心跳聲中,轟轟烈烈地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