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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情菲赤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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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門前,那株虯枝盤踞的石榴樹,正用烈焰般的繁花烹煮著盛夏的光陰。稠密的花朵仿佛熔化的紅玉,灼灼其華。徐安駐足花蔭下,溫煦的眼波輕撫過那片燃燒的花雲,側首低語,那聲音像是微風輕吻花瓣:“若雲,這花,開了滿心的赤誠。”

孫若雲依著丈夫的肩線,唇角漾開的笑意若水麵初綻的漣漪:“嗯,等秋風蘸飽了顏料,把這些‘紅燈籠’點透,正好甜到孩子們的心尖上。”她眸底,已鋪展出一幅秋陽下闔家分食石榴的融融暖畫。

屋內,銀鈴般的嬉鬨聲早已破門而出。雲兒牽著初來乍到的堂哥徐雲瀚,像兩尾活潑的小魚,倏忽間就遊進了屋內。那笑聲清泠,霎時滌淨了午後燥熱的塵埃。徐安夫婦目光交彙,未語先笑,一種暖溶溶的默契在眉梢眼角無聲暈染。

孫若雲裙裾微漾,宛若流雲拂過朱漆門檻,隻留下幾縷幽謐的茉莉暗香,在空氣裡打著旋兒。

堂屋內

十三歲的徐雲瀚略顯局促地釘在原地,黃花梨木器沉澱著歲月溫潤的光澤,窗畔文竹在風影裡探出幾痕青翠欲滴的新芽,處處透著鄉居難以企及的精細。然而攫住他眼光的,是壁上那幀工筆設色的全家福:三叔徐安端坐主位,眉宇間山川隱伏,一派沉穩;小堂妹雲兒棲在父親臂彎,笑得像噙著一顆朝露的初蓮,潔淨無塵。

“哥!”一隻小爪子揪住了他的衣擺。雲兒仰起粉團似的臉蛋,星眸亮得能漾出蜜糖,“坐車坐乏了吧?走!街上覓食去!娘親自個兒總不帶我玩兒……”她的小手微微搖晃著哥哥的胳膊,帶著糖水般的粘糯。

徐雲瀚低頭,撞見這瓷娃娃似的妹妹,心尖忽地顫了顫,一種陌生而溫熱的責任悄然拱土。在田間壟頭瘋大的孩子,幾時受過此般精細“看護”?他微窘,抬手搓了搓後頸,鄉音低沉:“嗯…成。可城裡頭……藏著啥好嚼裹?”初臨繁華的靦腆,洇濕了字句。

雲兒像隻靈巧的雀鳥,“撲棱棱”便飛到半空:“瞧那冰糖串子!亮晶晶的琉璃糖脆!還有糯滋滋、軟塌塌的糍粑團子!滾燙燙、香稠稠的杏仁酪!”她眼眸倏然點亮,小手一拍:“呀!張記的桂花糕片!又軟又綿,甜香得能醉人!”

“桂花糕?”徐雲瀚喉結不自覺地一滾,這名字像是鑰匙,“哢噠”打開了鎖進年節供品裡的回憶——他隻敢悄悄掰過指甲蓋那麼小一角,那清遠幽甜的滋味,早已淬成了舌尖魂牽的烙印。一股純粹而滾燙的渴望,悄然湧上眼底。

恰此時,孫若雲引著一位鬢角染霜、慈藹如廟中泥塑菩薩的老嫗進來。王婆穩穩托著烏木盤,兩碗綠豆湯氣韻嫋嫋,旁置兩方碧璽凝凍似的綠豆冰,臥在素白瓷碟中,冷香襲人。

“冰!”雲兒一聲脆呼,蝴蝶般翩然落定。她屏息斂氣,先捧起一塊剔透的寒玉,不容分說塞進哥哥手中:“快!嘗嘗!冰絲絲,甜沁沁,咬一口魂都要飛了!”

徐雲瀚指尖觸到那砭骨的涼意,本能地一縮。他猶豫著探出舌尖,蜻蜓點水般舔了一記——刹那!一股裹挾著山野清風的綠豆暗香,在唇齒間轟然炸裂!那冰透的甘冽似雪水灌頂,滌淨了滿身燥塵與鄉陌陌路生的滯重,其清純甘美,竟遠勝他喝過的最冽穀溪水!他驚愕地瞪大了眼,舌尖不自覺地又追索上去。

“咋樣?好嚼不?”雲兒自己早已囫圇啃去一角,冰得呲牙咧嘴直吸涼氣,皺成包子的小臉卻笑成了花圃。

徐雲瀚猛力點頭,舌根被那無上美味俘獲,一時失語。他小口小口地囁吮著,如品天露,嘴角卻泄露出一絲孩子氣的竊喜與得意,眼尾飛快地瞟了眼一旁端著溫熱瓷碗、隻能眼巴巴解饞的三叔。

孫若雲悄然移近丈夫身側,玉指柔若無骨地搭上他結實的小臂:“瞧這兄妹倆,投契得像天生的連理枝。”她目光溫軟地覆蓋在兩個沉浸於冰甜世界的小人兒身上,“孩童的歡喜多簡單哪,一方冰甜,便足以囊括整個炎夏。”

徐安擱下手中溫潤的白瓷茶碗,自然地翻掌,將妻子的柔荑牢牢握入自己帶著薄繭的掌中:“怎會不是?憶徐家村的光景,我與大哥二哥,野馬駒子似的,蹄煙在壟畝間飛。月鉤掛梢頭時,便擠挨在王老頭那張晃悠悠的舊條凳上,聽他說不完的故事……”聲音漸漸沉入回憶的潭水,“而今二哥踏雲尋道去了,爹娘也……”

孫若雲纖細的手指在他掌心不輕不重地一撚,力道無聲勝萬言:“不提也罷。”她眸光流轉,投向窗外那株枝葉扶疏的棗樹,“咱的日子,就同這棗樹一般,該曆的風霜雨雪,一日也躲不掉。可等那季節的車輪碾過,照樣捧出一樹甜脆鮮亮的果子,砸進心裡都是甜。”

徐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枝椏間累累的青果飽滿,仿若墜著無聲的允諾。他眉間陰翳驟散,唇角揚起溫煦的弧度:“是啊,若非歲月催著拔節,我徐安何德何能,娶得夫人你這般蘭心蕙質的賢妻?又怎會有雲兒這般剔透暖人的心肝?”他忽而湊近妻子敏感的耳廓,壓低了嗓音,帶著幾分大孩子討糖吃的賴皮勁兒:“獨獨這綠豆冰……饞得人抓心撓肝……”

“休想!”孫若雲眼波嗔怨似地橫來,那絲怨懟卻薄得抵不過春日暖陽,“郎中的誡言如雷貫耳,你這中焦脾胃,經不得半點霜刀風劍。”見他眼底掠過一絲黯淡,她的語氣霎時軟得能擰出水來,“待秋深露重蟹子黃透,給你煨幾盞溫溫熱熱、酒香漫漶的桂花圓子釀,管你甜到心縫裡,可好?”

徐安眼底這才重新點起星火,如同心願得逞的稚子。目光流轉向侄子,語調和緩如初春的溪水:“瀚兒,聽你爹的魚雁傳書,你娘的身子骨……可有起色?”

徐雲瀚正沉溺於那片冰封的甘泉,聞言動作一頓,唇瓣還沾著一抹水綠的豆沙屑。

雲兒立刻踮起足尖,拈起一方細繡蝴蝶的絲帕,像拂拭稀世珍品般,為他輕柔拭去:“笨哥哥!儘往臉上抹畫兒!”

“爹爹,娘親,”雲兒轉向雙親,眸子裡跳躍著金燦燦的光,“這便能去街上‘長見識’了罷?我定好生拽著哥哥,日頭不落西山頭,絕不誤了歸家的時辰!”小臉急切得像要迸出光來。

孫若雲與徐安目光輕觸,無聲的應允便已落定。她笑靨如花,將幾枚還帶著體溫的銅子兒妥帖按進女兒的小手心:“去吧,放開手腳玩個痛快,也記得引著哥哥嘗嘗新奇。”複又柔聲叮囑,“順腳去回春堂探探,若有了才到的‘芝仙草’,替爹爹多看顧兩眼。”

兩個孩子如蒙大赦,歡呼的聲浪幾乎掀翻屋頂,小手相牽如一對初出樊籠的歡喜雀,風也似地旋出了門庭。那清脆的足音敲打著青石板,漸次消散。

徐安凝望著幽長的巷口,輕歎似一抹雲煙飄落:“二哥若能親睹瀚兒同雲兒這般血濃於水的親昵光景,心頭該是幾多熨帖……”

孫若雲依偎著丈夫寬厚的肩膀,鬢間幽香似有若無:“親兄弟呀,砸碎了骨頭,筋絲也還連著血脈呢,總有歸期。”院中棗樹簌簌細語,仿佛天地附和的呢喃。

“夫人所言之理。”徐安收攏掌心,將妻子的素手握緊,如同握住了命運的恩賜,“當年若非你……”未儘之言已釀成了眼湖深處化不開的醇濃。

孫若雲指尖在他手背上輕點:“又翻陳年老賬?二哥那是尋仙緣的造化,說不得下回鶴駕歸來,真攜了位衣袂飄飄的雲霞道侶呢。”她笑著起身,裙擺如初開的蓮,“孩子們心神都跑野馬了,咱也忙吧。瀚兒初來乍到,今夜這盞團圓酒,須得十足十的溫熱醇厚才好。”

徐安搖頭:“大哥那牛脾氣,強接進城不過是白費口舌。守著老宅幾畝薄田,清湯寡水圖個自在,他倒歡喜。”目光溫情脈脈,似能洞穿粉壁望見那遠在鄉間的少年,“瀚兒那名號,‘雲瀚’二字,可是耗儘了我燈下翻爛古書的心血。‘雲程發軔,瀚海揚帆’,望他此生平步青雲誌,胸納百川寬。”

“至親手足,血脈裡淌著滾燙的水呢,”孫若雲挽起丈夫堅實的手臂,“待到你我垂垂老矣,腿腳都不靈光,還指著瀚兒這親侄兒,能把他這瓷娃娃似的妹子,捧在手心仔細疼惜著。”

徐安眸光輕凝,深處劃過一道深沉難辨的思慮:“此事……且待流光定奪罷。我隻求我們雲兒,一生一世,無憂無慮,清澈如斯……”餘韻未儘,已被妻子牽引著融入滿院夏日的流光。

長平街市人聲鼎沸,鼎沸得似要煮沸整條街的青石板。徐雲瀚隻覺得眼窩子都不夠用了,滿目琳琅喧囂湧入。忽地,街角炸開一片轟雷般喝彩!

一個肌肉虯結的赤膊莽漢,深吸一口似要將天地納儘,旋即對著高舉的火炬猛地一噴——呼!一道猙獰耀眼的火龍,咆哮著撕裂眼前的空氣,妖異的光焰灼得人雙目刺痛!

“雲兒快看!”徐雲瀚一把鉗住妹妹纖細的手腕,因震驚而變調的聲音都劈了岔,“那人……莫不是雷神爺座下?竟能口吐焚天業火!”

雲兒咯咯笑得花枝亂顫,像棵被風搖擺的小柳樹,扯著哥哥擠到父母身邊:“爹!那叔叔是賣力氣耍把式的!我說得對不?”

徐安笑著矮身,視線與兩個孩子驚喜的眸子平齊:“那是人家的絕活,口中含了點火就著的‘燒喉油’,衝著火頭這麼一噴,唬人罷了,跟神仙不沾邊。”厚實溫暖的手掌,帶著老父親的愛憐,分彆落在兩個雀躍的小腦袋頂上,揉亂了細軟的發絲。

目送兄妹倆的小手緊握著,像兩滴水銀般再次彙入人海濁流,徐安與孫若雲唇角同時彎出相似的月牙,眼波深處是歲月沉澱的柔情。

徐安心念微微一蕩,一幅塵封的畫麵驟然撞入腦海:一個冰雨如注的寒夜,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的少年,抖作一團爛棉絮,蜷縮在藥肆窄窄的屋簷下苟延殘喘。車轎簾幔掀起一縫,清澈的目光如星芒投入死水——隨後是一碗燙得心魂發顫、辛香直逼四肢百骸的驅寒薑湯……那一口溫熱,就此改寫了他的命途經緯。

“安哥!”孫若雲一聲破音的驚呼,利箭般刺穿他短暫的失神,“孩子們呢?!”

夫婦倆僵立原地,驚惶的視線瘋狂掃過眼前洶湧的陌生頭顱——僅僅數息之前,那抹鵝黃,那點靛藍,還在視域之內搖曳生姿,此刻竟如泥牛入海,影蹤皆無!徐安臉上殘存的血色瞬間被抽乾殆儘,慘白如新糊的窗紙!縱是天雲城以太平自詡,那城門洞常年張貼的黃紙懸賞尋兒榜,亦如森森鬼眼未曾閉合!

“分頭!你!東市!我!西街!”徐安的聲音被巨大的恐懼擰成了緊繃的鋼絲,嘶啞得似鏽蝕的鐵器摩擦。他甚至無暇瞥一眼妻子慘白的麵容,身形已如離弦之箭,撕裂人流,射向西街的淵藪!

而此刻,長街的另一隅,雲兒的小手死死攥著哥哥的衣角,像溺水者攀著浮木,仰著臉癡望一位老翁執金黃糖漿作畫。一隻通體剔透、振翅欲飛的糖鳳凰,正遞入身旁孩童之手。她看得入了魔,小小身軀隨著轉盤輕踮……

驀地!似有冰錐刺入心髓!周遭儘是模糊而冰冷的麵具!巨大的恐慌如同黑沼瞬間攫住了她!小臉唰地失了血色,盈盈淚珠斷了線般撲簌砸落,洇濕了衣襟:“嗚嗚……哥……爹……爹娘不要咱倆了?”泣聲破碎如裂帛。

那哭聲像鋼針攮進徐雲瀚的胸腔。他幾乎本能地蹲跪下來,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尚顯單薄、指腹已初結薄繭的手掌,用少年所能有的全部溫柔與笨拙,去擦拭那張被淚水泡得狼藉的小臉,斬釘截鐵的低吼從肺腑衝出:“渾說!三叔恨不能把雲兒摘星捧月!怎舍得不要!”

他撞入妹妹那雙浸滿信賴、哭得通紅的鹿眼深處——一股灼燙的熱流“轟”地頂破心房,直衝天靈!小小的胸膛瞬間挺得筆直如初生鬆苗!這可是他的骨肉血親!是他豁出命也要護得周周全全、毫發無損帶回三叔三嬸身邊的寶貝疙瘩!“走!跟緊哥!管保尋著回家道!”少年清越的聲線,此刻竟似磐石擊地,鏗鏘錚鳴!

他將那隻柔若無骨、花瓣般的小手,更嚴更密地裹入自己滾燙的掌心,如同護住一簇風中殘焰。徐雲瀚深深納氣,將翻騰的心緒死死壓下,目光驟然銳利如鷹隼,在紛亂如麻的街巷間奮力辨認那道歸家的生命線。

小小的身影逆著洶湧湍急的人潮,如一枚執拗的舟楫,寸寸破浪向前。這一刻,那個剛踏入塵世喧囂還局促得手腳無處安放的鄉野少年,如同完成了一場無聲的蛻變。稚嫩單薄的肩胛第一次真正感知到血脈相連賦予的沉重份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篤定——護得妹妹安然無恙,是他此刻扛在肩頭、頂在顱頂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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