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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血讖啟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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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靄微茫,東方天際洇開一線淡金。那攸關性命的七日之期,已如指間流沙,僅餘三粒。徐雲瀚胸腔內沉沉一墜——槐裡的安然歲月,於今日徹底封緘,須臾不可再耽。

當晨光漫過母親鬢角時,那句「初離胞衣凝血暖,再辭萱堂覆雪寒」忽如寒針刺進徐雲瀚心口。粗陶碗沿蒸騰的熱氣裡,他看見自己降生時的血光與母親發間新霜在霧氣中交疊暈染。

霍秀梅替他係緊行囊的手突地一顫,「脫胎血未冷,拜彆鬢先秋」——這早生的秋意何止落在她鬢間?少年單薄脊背上負著的,分明是兩代人被時光啃噬的缺口。

「初啼猶帶絳霞色,再拜已染鬢邊秋」

寒霜凝在母親的鬢角時,這句讖言早已刻入他的命輪深處

曦光似融化的薄金,悄然漫過沉睡的山坳。山村的輪廓在破曉時分被一層朦朧光暈溫柔描摹,如隔了一層流動的琉璃盞,天地靜美恍若蜃景。酣夢中的稚童們,卻失卻了這份朝露般的瑰奇。

更東處,幾縷筆直的炊煙,帶著新穀的清香,嫋嫋升騰,刺入澄澈得令人心碎的晨空。那煙柱底下,便是煙火人間的牽絆。

“瀚兒!起身了!”母親霍秀梅的喚聲穿透門扉,帶著一絲竭力壓製的急促,“粥在灶上捂著呢,你三叔都在外麵等著了!再磨蹭,那仙門的山門闔上了,可是叩都叩不開的!”

徐雲瀚在暖衾裡更深地蜷起,麵朝牆壁,形成一個固執的胎臥之姿。冰裂紋的窗紙上篩下冷白的光,將母親單薄微僂的側影,清晰地拓在葦席上。他借著那微光,默數著娘鬢角一夜之間滋生的新霜——那是昨夜昏暗燈火未曾照見的、悄然而至的寒涼月光。

“該飲餞行羹了,我的兒。”霍秀梅捧著那粗陶碗的手顫巍巍遞近。黍米的餘香頑固地嵌在她指縫的歲月溝壑裡,卻在觸到兒子那尚顯稚嫩的脊骨棱角時,猛然劇震。

「黍粒碾作三更淚,離喉梗似九曲腸」

滾燙的米漿滑過喉間,母親三更碾磨的血淚與少年寸寸凍結的肝腸,在此刻相殺相纏。

一股灼燙的蒸汽白蒙蒙地漫開,瞬間濡濕了兩人的眼睫與頰側肌膚,將短短一臂距離內的離情彆緒熬煮著,凝結成琥珀般濃稠粘滯的空氣,沉沉壓在胸口。

徐雲瀚喉間逸出一聲模糊的,仿佛自深海的夢域掙紮浮水。眼皮沉重地掀開一線,撐起身體的動作緩慢得如同推開千斤閘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決心落定的重量。

“娘,曉得了…再容一刻,隻一刻就好,”他聲音裡揉著未醒的沙啞,裹著深深眷戀,“待拜入那仙門,怕是連被衾暖意都成奢念罷。”

霍秀梅看著眼前這仍帶著幾分稚氣的兒子,心底疼得一抽,麵上卻隻能凝出幾分硬板。平素裡縱容他貪睡的柔腸,此刻被殘酷的刻度寸寸絞緊。她伸手替他掖了掖領口,指腹拂過粗布領邊細密的針腳。

「針腳密織千鈞囑,前路風刃削凡胎」

這句繡在衣褶裡的無言箴言,此刻正裹著凜冬寒氣滲入骨髓。

“起來了!休要癡纏!”她嗓音抬高了些,帶著一股陌生的嚴厲,“你三叔說與我了,那修仙清苦路,豈是山野柴米能比?人家一身翻江倒海的本事,哪個不是將百年千年的煎熬嚼碎了咽下去的?還在夢中哩?往後…怕是與這黑甜鄉都要斷了緣分了!”字句砸落,既是訓誡,亦是心頭血化成的警示。

母親話中的字字如冰棱刺骨,徐雲瀚一個激靈,混沌的睡意瞬間消散大半。他終是撐坐起來,冬晨的酷寒猝不及防地裹襲上身,細密的寒意透過單薄裡衣砭骨而入。寒噤無法抑製地掠過少年周身,鼻尖凍得通紅如山楂。他側過頭,目光深深烙在母親臉上。

“娘…孩兒…”出口竟是艱澀,舌尖仿佛粘著萬語千言,哽在了喉頭,“該啟程了…此去…不知歸期。”

霍秀梅望著這張尚存奶氣的麵孔,心尖最柔軟處像被針密密紮過,淚水洶湧而出,視線瞬時一片模糊。她慌忙側頭用袖子重重一抹,紅著眼眶,強撐起一絲近乎破碎的笑容:

“怕甚!娘不懼離彆!娘隻恐……我兒在外…”她語不成句,纖細的手指無措地想觸碰少年的肩,卻懸在半空,“你是娘心頭剜下的肉啊……隻是……瀚兒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了,雄鷹總得離巣振翅。”她深吸一口氣,穩住嗓音,每個字都珍重如箴言:“兒啊,記牢了,在這天下間行走,除卻骨肉至親如爹娘、三叔,你唯一能全然托付的,唯有自身這顆心!若真有機緣,碰上那樣一個人——肯將性命交付他掌中,若是男兒,那便是你過命的袍澤兄弟;若是個好姑娘……”

她頓了頓,目光裡含著水汽卻無比清澈:“……那便是我兒注定的結發賢妻!娘盼著……盼著真有這樣一天,領回個水蔥似的閨女,讓娘疼疼。

「他年鶴駕承仙露,猶喚兒時犬吠名」

縱使你乘著仙鶴飲儘雲中瓊漿,回家時娘還喚你的小名兒……”

“娘,我記下了,句句在心。”徐雲瀚用力攥緊母親微涼的手,那聲“記下了”低沉而篤定,如同對天地立下的血契。窗外,萬籟俱寂,襯得這一諾千鈞回響。

彆離,似鈍刀割肉,痛入骨髓。永不分離?不過是凡俗癡人的妄念鏡花。每一次揮手,都是一個舊夢的寂滅,一條新路的鑿刻。

院門吱呀。徐雲瀚回身望過最後一眼父母的剪影,深深一揖,不敢再抬頭。

「回首慈顏凝舊卷,抬眸雲棧化絕淵」

轉身的刹那,父母的容顏在視野邊緣褪色為泛黃畫軸,而腳下的黃土路驟然垂直壁立!

他怕看見父親眼底強撐的血絲,怕看見母親頰邊無聲滾落的珍珠,怕聽見那一聲壓抑不住的嗚咽哽在風中,更怕那兩道身影在淚眼中扭曲、拉長、最終融進村口老槐的昏影裡。他猛地折身,決絕地邁開步子,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清晨的薄冰,向著不遠處霧氣氤氳中等候的馬車撞去。

蹄聲嘚嘚,碾過霜結的山道。山色依舊空濛,綠意殘存於蒼黛鬆針間。然而來時山路間雀躍的憧憬與新鮮,已蕩然無存,被沉重的行囊取代。騾車內逼仄的空間裡,一種窒息的離愁緩緩彌漫開。

或許山外的天地波瀾壯闊,值得賭上一切期冀。但此刻,徐雲瀚心頭的羅盤,磁針死死指向身後那兩座沉默的峰巒——父親古銅色手掌上遍布的溝壑,那副曾將自己舉過頭頂的寬厚肩膀;母親在灶台間低回的絮語,是她將滾燙的關切熬進了每一勺米粥的醇香……一句句叮嚀,如母親密密縫在衣角的針腳,纏繞在五臟六腑間,勒得生疼。

車窗外的風景急速後掠。徐雲瀚明白,這一次離去,光陰的刻痕將深深刻入歲月之河。莫問歸期……前程的路,如這山路九曲回腸,唯有以心為炬,低頭前行。

童年的斑斕碎片,如飛螢漸次熄滅在山巒背後。爹娘的聲音卻愈發清晰,刻在顱骨深處,聲聲如杵撞鐘。此刻唯一真切的,是腳下這由土石、汗淚與未知鋪成的崎嶇長路,冰冷而堅硬地延伸向遠方。

那路,深藏莽荒,盤旋入雲。

「天階燦若星河墜,拾級方驚磷火熒」

星光鋪就的長階越是璀璨,越要警惕石縫間閃爍的幽幽骨火。

可能引他登上瓊樓玉宇,受萬人仰望,成為端坐雲端的仙;也可能誘他墮入九幽詭窟,淪為掙紮的泥塘鬼、累累白骨堆中的一員;或許一路繁花似錦熏風醉人;又或許腥風血雨、步步殺機……無論何種,他已無回頭路可走。身後那無聲的雙眸裡盛滿的全然托付,是沉重的行囊,亦是逆流溯風的槳。

這一線天機,萬世難逢。錯過,便是永生沉淪的深淵。少年攥緊袖中枯黃的平安符,仿佛捏碎一枚堅硬的核桃,將殘餘的稚嫩一同碾碎。

前方風起雲湧,他閉上眼,複又睜開,瞳中再無猶豫的漣漪。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虯結的老槐枝椏。

絲瓜藤架投下的濃蔭深處,突兀地炸起一聲沙啞刺耳的音節,驚破了晚蟬的嘶鳴。

篤、篤、篤。

竹杖堅硬如骨節的端頭,敲擊著青石板的縫隙,發出空洞的回響,仿佛叩在巨獸的骨殖之上。驚惶的蟬鳴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種令人心悸的沉寂。石桌上的半盞殘酒,那早已被遺忘的渾濁液麵,此刻竟詭異地映照著將滅未滅的血色殘霞,晃動著支離破碎的光斑。

“癡兒…”鬆垮皮肉包裹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那聲音如同兩塊裹著砂礫的骨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鏽的味道,“當真…要攀那白骨堆成的筏舟?”一隻枯樹般的手伸出,布滿褐色老人斑的指腹,輕輕拂過桌上新削的竹篾,一道尖銳的裂口滲出暗紅的血珠血珠滾落,滴入石碗渾濁的酒液中。

啵。

一聲輕響,蕩開細小漣漪。殘霞在酒液裡瞬間破碎,扭曲,化作無數點猩紅的光斑沉浮。

“你…且看這杯中天——似不似那囚籠,觀這杯中酒——像不像那籠中雀!”老人的聲音幽冷如地穴寒風。

七顆血珠,竟詭異地凝懸不動,在渾濁的酒液裡隱隱現出鬥勺狀的輪廓,血光浮動,不祥如北鬥垂死。不知何時,絲瓜藤蔓交錯的陰影,已在老人佝僂的背脊上蜿蜒蠕動,活物般扭曲爬行,漸漸勾勒出猙獰的墨色蛟形輪廓。石縫裡的螻蛄驚恐萬狀,發出窸窸窣窣的逃竄細響。

“醉眼攬星河,清夢枕寒潮…”老人口中忽然誦出不成韻的偈語,竹杖毫無征兆地掄起,“呼”地一下劈開暮色!

杖風過處,滿園低飛的流螢“嗡”地驚散,化作無數碎裂的幽綠火星,瞬間湮滅在濃稠的黑暗裡。

“待得那孤舟傾覆,天河碎…”竹杖頓地,渾濁的眼珠透過鄉間種種死死盯住少年緊繃至極限的下頜線條,每一個字都像鈍器鑿入腦海,“方知……骨肉珍。”

他猛地灌下一口殘酒,喉間爆出一陣似哭非笑、如同老獸咳血的嘶嘶氣音,手中竹杖更是“砰”地一聲重重頓地,仿佛要將杖尖釘入地脈的心臟!

“咚!”

地底深處傳來沉悶的鎖鏈斷裂般的轟鳴!整個菜園的地麵驟然傾斜,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猛力推搡的舟船!絲瓜藤架吱嘎怪響,石桌發出令人牙酸的裂帛之聲!無數竹屑被憑空卷起的陰風挾裹著,竟在半空化作了漫天飛揚的白色紙錢!老槐的虯枝劇烈地顫抖起來,簌簌抖落陳年乾枯的槐花。可那些乾癟蒼白的小花,竟在墜落的半途中無聲燃燒起來,爆發出幽藍幽藍、妖異冰冷的點點磷火!

「槐魂化碧成魘火,始信炊煙可鎮妖」

遊動的幽藍鬼火間,看見灶膛裡跳躍的橘色火舌撕破紙錢!

石桌深不見底的裂紋裡,一種粘稠、暗紅、如鐵鏽般腥氣的液體正汩汩滲湧,緩緩流淌蔓延,交織成詭異莫名的血符卦象!

“少年郎啊…”老人喉間咯咯作響,渾濁的眼中爆發出瘋狂又悲憫的光芒,聲音陡然拔高,扯破了嘶啞的極限,與那瞬間炸裂的石碗碎片一起迸濺四方!

“——嫌這人間天地窄?!”

碎瓷猶如淬毒的獠牙,深深楔入斑駁的老槐樹身!樹皮被撕裂的傷口處,暗紅色的、粘稠的樹漿竟如鮮血般汩汩湧出,沿著樹乾扭曲滴落。

“——卻不知……”

死寂。最後那半句裹挾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老酒與血腥的混濁氣味,在暮色徹底沉沒的瞬間噴薄而出,震得園中草木俱伏:

“這世間——本就是尋不著岸的無邊苦海!!”

轟!

死寂如同黑色的棺蓋落下,將一切聲響吞噬。唯有冰涼的夜露,悄無聲息地漫過少年僵硬的、浸透了汗與未知寒意的青澀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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