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徹底吞噬了天穹最後一絲微光,煉丹協會那兩扇玄鐵包邊的朱漆大門,如同巨獸緩緩合攏的顎骨,發出枯木斷裂般的“嘎吱——嘎吱——”。沉重的門軸轉動聲碾過青石階,像是骨渣在石磨間輾軋的悶響,在空寂的山門前回蕩不息。
徐雲瀚佇立階前,身影凝固如青銅雕塑。門縫擠壓的光帶如淬火利刃,“嗤啦”一聲將他清瘦的身形從中劈開——右半身浸入門外漸濃的墨海,左半身殘留的門內燭光如風中殘燭。他五指深掐掌心,尖銳的刺痛滲入血肉,卻遠不及心中那道撕裂肺腑的劇痛。
“哥哥…雲兒等你……”
妹妹的聲音似冰珠墜入寒潭,穿透厚重門扉的縫隙。徐雲瀚猝然轉身!瀕死般撲向緊閉的大門,手指失控地抓住冰涼的銅釘門環,卻隻窺見門縫合攏前最後一瞥——
一抹水藍色的裙裾飄飛,如同星屑流光被無情剪斷,瞬息沒入藥香氤氳的黑暗。唯餘一縷雪蕊清梅似的幽香縈繞鼻端,轉瞬被凜冽夜風撕得粉碎。
天雲城千門萬戶的燈火次第燃起,如萬千冷眼懸於蒼穹。燈影將他孤身拉得奇長,扭曲地印在青石板上,宛若一柄被棄於曠野、鏽跡斑斑的斷劍,默訴著流放者的蒼涼。
他攥緊空懸的五指,指甲深陷掌心血痂。溫熱的腥甜彌漫,將未儘諾言與撕裂之痛一並摁進顫栗的骨髓。抬首,北鬥七星的勺柄低垂天幕,勺口直指下界幽暗處——竟與昨日許長弓袖中飛出的那片龜甲星圖嚴絲合縫!
“雲兒……”低喚如鈍刃刮石,逸散在穿堂風中。
簷角銅鈴再度驚顫。叮鈴鈴!
鈴聲撞在朱牆上碎裂一地,如同冰霰叩擊青石,聲聲急迫,似在應和少年胸腔裡翻騰的、以血火熔鑄的死誌!
門內,雕花門扉的冰冷穿透薄衫。
徐雲兒緊貼門板,指尖無意識摩挲腕間冰晶手鏈。晶珠在昏黃燭火中流轉折射,每顆都囚禁一點搖曳光斑,整串手鏈宛如一方囚禁星辰的寒冰牢籠。光華璀璨,卻照不亮她眼底凝結的寒霜,化不開那名為“離彆”的稠黑冰湖。
“哥哥……”蜷緊的掌心裡,冰珠硌著肌膚,聲音輕如藥香裡飄墜的羽塵,未及觸地便已消融。
更遠處,天雲城厚重的報曉鼓聲穿透重樓。
咚——咚——
聲聲沉悶,若遠古巨神執槌叩擊命輪,震蕩著兩顆懸空的心弦,為離彆敲下宿命的印鑒。
黎明撕裂天鵝絨般的夜幕,晨光稀薄如紗。寒霧如活物盤繞山巒,遠處峰脊在嵐煙中起伏,如同蟄伏的太古龍獸。
徐雲瀚立於沈碧君靈力凝成的青玉雲舟之艏。罡風如億萬冰棱攢刺麵頰!俯瞰而去,承載他整個稚歲年月的天雲城正急速坍縮為微末一點,終化塵埃消散於視野邊際。
離鄉之途,竟以蹈虛而行!
他足弓發力站穩舟舷,同時更清晰地感受到充斥天地的精粹元氣——它們非是滋養溫流,而是億萬條蝕骨冰蛇!蠻荒原始的靈力穿透衣物,齧咬筋絡,帶來刮髓錐心的銳痛。每一口呼吸,喉腔都似在吞咽著碎晶冰屑。
“骨酥了?”沈碧君的聲音被罡風削薄,側眸掃來,目光銳利如針砭。
徐雲瀚咬肌繃如鋼索,指節攥得青白暴突。這淩遲般的痛楚非但未使他退縮,反激發出骨髓深處蟄伏的凶獸!他何曾僅懼這天高?所懼者,實是在這蒼茫雲海間,己身微渺如蜉蝣般的無力!
力量!足以劈開命運鐵鎖的力量!
星穹囚仙
“許前輩!”逆風嘶吼,聲線幾被風嘯撕扯,“天雲宗……究竟是何處所?!”他渴求答案,縱那真相是噬魂巨口,亦要看清齒間寒芒!
前方引路的灰袍身影微凝,發絲在狂風中怒卷如銀焰。許長弓未回首,隻寬袖一展——
宛若盤古巨神揮開天斧!前方奔湧的雲海發出不堪重負的,被一股無形偉力硬生生撕開一道縱貫天地的裂淵!刺目的初陽金曦如熔金奔瀉……
徐雲瀚瞳孔驟縮!
遠方,一座龐然巨峰蠻橫地撞入視界!山體嶙峋如神魔開天遺落的斷戟,彌漫著萬古蒼涼的壓迫。峰頂並非天成,竟似被無上偉力生生削平!九根擎天玄黑巨柱如魔神獠牙矗立其上,柱身並非光滑,而是爬滿流淌暗金血芒的活物符文!無數符紋如同貪婪虯根,自柱身紮入虛空,又深深刺入山體岩脈,瘋狂抽吸、囚禁著山脈奔湧乃至更廣袤天域的浩瀚靈氣!靈氣被無形牢籠束縛壓縮,凝成道道肉眼可見的淡銀色洪流,如百川歸海,沒入峰頂幽暗深處。
噬魂絕途
“看清了?”許長弓的聲音冰冷如刀鋒刮過骨麵,“天雲宗,從來非是仙鄉洞府。它是一座囚籠!一座以無儘歲月與億萬修士血髓為磚石所鑄——星穹囚仙峰!”他目光銳利如劍,掃過心神俱震的二人,“囚天地之靈!囚人心之貪!更囚著……早已被天道遺忘、本不該再擾動塵寰的……某些古物!”
亙古的寒意無聲攫住徐雲瀚心臟。
“至於道途……”許長弓語鋒一轉,平淡中字字千鈞,“淬體、築基、金丹、化嬰——此乃正法。沈丫頭金丹境中期,在凡俗或可稱雄。於此峰之內……”他冷笑一聲,“不過微塵芥子。”螻蟻之身,便是起始。
沈碧君聞言,唇角緊抿,鼻息間逸出極細微氣音,未置一詞,但指間纏繞的拂塵玉柄已被捏得指節發白。
“至於柳宗清……”提及此人,許長弓目露寒芒,周遭溫度驟降,連罡風也似凍結,“魂道邪詭,悖逆人倫。獸魂修雖偏,尚存一隙生機。噬魂道……”他嘴角扯出殘酷弧度,“是為絕滅魔途!行走之災厄!”
“魔途?”徐雲瀚喉頭發緊,昨日那瀕死之懼猶在心口翻騰。
“然!”許長弓聲如金石交擊,“噬魂修以生魂為血食,煉魂幡為鼎爐!每增一魂,道行暴漲一分,自身魂魄亦多受一分怨毒撕裂之苦,墮無間近一步!千年前,天雲國出過一‘百魂老魔’,魂幡內囚生魂何止百萬?更煉成九尊‘噬魂主魔’,每一尊……”他眼中寒光暴漲,“皆有化嬰期的滔天凶威!所過之處,城傾國喪,萬裡絕域!”
徐雲瀚頭皮炸裂!百萬生魂?九尊化嬰魔主?那該是怎樣屍山血海、萬鬼同哭的地獄畫卷?僅是心念所及,意誌便瀕臨潰堤!
短暫的死寂後,許長弓語調略緩:“然,小子,亦毋須終日惴惴。此等老魔早已魂飛魄散。噬魂道步步血劫,更伴萬魂反噬之厄,動輒幡碎人亡,真靈為萬鬼分食,永墮無間!行至彼境者,絕無僅有。”語帶殘酷慰藉。
罪骨焚心
徐雲瀚陷入長默。天風撕裂衣襟,更撕扯著他紛亂心緒。昨日雲兒險死、魔影凶威、囚仙之峰的威壓、自身塵埃般的卑微……熔成滔天洪流衝擊心防。倏然,一股蠻橫的不甘與倔強衝破迷障,點燃眼底兩簇幽火。他猛地昂首,望向雲海前端那淵渟嶽峙的灰袍背影,聲音嘶啞,卻如熔岩迸濺:
“許前輩!”少年眼中烈火灼灼,“我……如何能如您般強?!”非是請教,乃是剜心泣血的咆哮!是對囚身命運枷鎖的決裂宣戰!
許長弓終於完全轉身。兩道目光如冰鑄探針,直刺徐雲瀚瞳孔深處,似要穿透血肉,勘驗其靈魂每寸的顫栗與掙紮。
時光凝滯。
許久,一縷難以名狀的幽光在許長弓眸底掠過。他緩緩開口,聲不高,卻字字如道鐘轟鳴,撼動神魂:“小子,烙印於骨。修真界,不信垂淚,不溺天寵。其至高鐵律,唯有一字——‘爭’!”
“與天爭壽元!與人爭道機!與己爭道心!”每字“爭”,皆如重槌擂鼓,撞擊胸臆。
“天道至公,亦至苛至狠!其緣法從不輕予,其劫數亦無寬宥!它隻漠然俯瞰,待勝者攫其恩澤,再踏敗者枯骨,步步登高!”他目光如鎖鏈絞緊徐雲瀚,“欲脫螻蟻之命,登無上道途,便須徹悟——天道無情,從無憐憫!弱!即原罪!”
弱!即原罪!
五字如九天劫雷,於徐雲瀚識海悍然炸響!他周身劇顫,雙拳死攥,指節不堪重負發出“咯咯”哀鳴!指甲刺穿皮肉,滾燙血珠自指縫滲出,沿震顫的手腕蜿蜒如赤蛇,滴落雲舟,瞬息被洶湧靈氣吞噬湮滅!皮肉之痛遠不及此血淋淋天條帶來的撕裂——他的所有屈辱,所有掙紮,所有倚靠妹妹靈光方能立足的卑微,其根源,皆係於此!
根骨凡庸?天賦微末?!那又如何?!
不甘!不屈!
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厲決絕自骨髓深處噴薄而出,焚儘恐懼,驅散迷霧!他挺直脊梁如孤峰聳峙,迎向許長弓能洞穿魂靈的目光,頭顱沉重點落!每一次頷首,皆如淬火鍛鐵,似對著浩渺天地立下泣血的寂滅誓言!
許長弓凝視少年眼中那熔煉痛苦、不屈與癲狂決心的幽焰,那染血的鐵拳,臉上經年如寒冰麵具的深沉終消融一角,漾開一絲真正意義的、帶著欣賞的漣漪。
“好…甚好。”他低沉吐字,似讚許,更似期許。
寬袖拂動,剛被撕開的濃雲如白色怒潮回卷,瞬間吞噬了那令人窒息的囚仙巨峰,複歸蒼茫雲海。
“今日道心所立之言,烙印魂髓。”許長弓的聲音穿透雲霧,帶著不容悖逆的偉力,“道途維艱,一步一劫,一步一殺。踏錯分毫,形神俱滅。若汝真有此心氣,敢以凡骨硬撼天道鐵則……”
話音微頓,前方雲海深處,一個巍峨如神山的陰影在翻湧霧靄中漸次顯露輪廓。
“或然……天雲宗這架萬骨之梯,會予你一階爬升之機。”餘音飄散雲間,糅雜著極致的冷酷與……蠱惑。
徐雲瀚默然,唯有那隻染血的手攥得更緊,牙關緊咬如鐵閘,目光如鉤死死錨定雲海儘頭那龐大的陰影,仿佛要洞穿霧障,釘入那片未知而凶戾的世界。掌心傳來的尖銳痛楚,此刻竟成最清晰的錨點,係著來路的血痕,指向無底的淵壑。
沈碧君靜立舟舷,青衫於風中微漾。她默觀徐雲瀚浴血的側影,複望雲霧深處宗門的森然輪廓,眸底掠過一絲難解的幽邃。身為引路人,她洞悉許長弓今日所言,遠超了提點範疇。那字字如冰刃的話語背後,是淋漓的警世血書,亦是拋向深淵的一粒星火。
——在這無垠道途,天驕如過江之鯽。真正可撼動某些存在的,往往是那些身負凡骨、卻甘願燃儘己身、以命叩天的……瘋子。
天光漸熾,驅儘晨霧,卻無力洞穿下方厚重的雲障。雲舟載著三道浸染各異心緒的身影,悄然沒入那翻湧無垠的雲濤瀚海。
身後那座城,早已渺不可尋,沉淪於雲海至深處,連一粒微塵的歎息……亦未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