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過天晴,新生樓一切如常。
陸寒舟的好心情在打開天字房門的那一刻就打了個七折。
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倚在門框上,對著床上那尊“美人像”唉聲歎氣。
“嘖,美是挺美,可這睡相……”他捏著鼻子湊近看了看,那臉蒼白卻精致得不像話,“姑娘啊,你這出場費可是從我賬上劃走的!知道小爺昨天那張畫舫船票多金貴嗎?頂得上半壇‘造夢’了!”
嘴上抱怨著,腳步卻沒停。他把粥碗放在小幾上,指尖飛快地抹過女子額角——溫度依舊涼得瘮人。
“這身濕衣裳……粘著多難受。”他喉結滾動,嘀咕著,眼神瞟向小雲端進來的乾淨布裙,“小雲,辛苦你了,給這位……嗯,就叫她‘債主姑娘’吧,擦擦身子換換衣裳。”
小雲捂嘴笑:“掌櫃的動惻隱之心啦?衣服錢也記您賬上?”
“廢話!”陸寒舟翻了個白眼,伸出兩根手指,“便宜點的那種!料子彆太好,不然等她醒了跑路,我虧到姥姥家!還有啊,把她那身破爛……就是那青綠衫子,洗乾淨給我仔細看看,萬一是什麼金線銀絲繡的,還能拆下來抵債呢!”
“哎!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眼睛賊溜溜地盯著女子緊握的拳頭,“那姑娘手裡攥著什麼寶貝?攥得死緊……該不會是什麼值錢貨色吧?掉了可就是我的損失了!”
他伸出手,看似隨意地想往女子緊攥的手腕處探去,動作極輕,又快又隱蔽。他並非真覬覦,更多的是好奇和一種本能的探查。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及時,昏迷中的女子長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是感知到了威脅。
陸寒舟心裡“咯噔”一下,手指瞬間縮回,立刻換成一副關心狀:“哎呀呀,怎麼出汗了?小雲,粥涼了就不好了,趕緊的!”
“掌櫃的……?我喂?”
“你是掌櫃我是掌櫃?”
“給你機會不中用!”小雲低聲嘟囔。
……
日頭升高,樓裡的喧囂漸起。
陸寒舟一邊在櫃台後劈裡啪啦打著算盤,一邊瞄向二樓天字房的窗戶——那扇窗開了一條細縫,是陸寒舟今早“順便”留的。
“還沒醒……”他撇撇嘴,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裡溫熱的玉佩。
“這倔姑娘……嘖,手上那塊玉……”
“管它呢!反正得用那塊玉抵房錢,藥錢,粥錢,再算上小雲的辛苦費……嗯,利息就……收她唱三天小曲抵債?”
……
戌時三刻,這場突臨的暴雨,不像往常的江南煙雨那般纏綿。
新生樓飛簷下的銅鈴原是最喜熱鬨的,此刻卻像被掐住了喉嚨,在雨簾中寂然無聲。
陸寒舟握著抹布的手頓了頓,目光掃過西北角熄滅的三盞燈籠——那不是尋常燈火,是他花了三個月在樓外樹梢布置的瞭望暗哨。
“果然是渡人渡仙難渡己呀,看來今晚要虧大錢嘍!”
木樓梯突然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陸寒舟瞥向二樓窗戶:
昨日深夜抱進來的那位昏迷女子,此刻明眸瞬間嚴肅,將虛弱的身軀奮力拖起,顫顫巍巍走到窗邊,背靠著客房木窗,取下頭上銀發簪,緊握胸前,作出飛鏢待發動作。
她攥著銀簪的模樣柔弱又警惕,廣袖下隱約露出繡著蓮花的金線,一看就不簡單。
從昨日將她抱進客房起,陸寒舟好像隱約多次聽見異響,但多次查探,確定這姑娘一直昏迷。
這會兒怎麼突然醒了?
陸寒舟手指撫摸著酒瓶上的雲雷紋,這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圖案,和懷中玉佩邊緣的紋路如出一轍。師父曾說這紋路或與他身世有關,所以這麼多年他一直印在酒瓶上。
“這些天總感覺有人盯著新生樓,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門簾被挑開的瞬間,一股複雜的氣味撲麵而來。
三名蓑衣客靴底粘著的紫鱗砂,在地板上拖出紫色痕跡——這正是三日前江南鏢局滅門案中,數百口人喉頭傷處的致命毒物。
陸寒舟立刻堆起店小二的招牌笑臉:“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話音未落,二樓天字房傳來微弱的咳嗽聲。陸寒舟目光悄悄上移,恰好對上窗戶間那道蒼白人影——那位女子正扶著窗框向他微微搖頭,發絲淩亂,眼中滿是戒備。
他心裡一緊,笑容卻愈發燦爛:“三位若是嫌吵,還有安靜的雅間。”
說著袖口三根銀針已悄然滑入掌心,針尖浸著見血封喉的鶴頂紅。此刻的風流掌櫃,已然認真了。
“來壺將軍烈!”
中間那黑臉大胡子蓑衣客一拳錘在立柱上,率先吆喝。
二樓房間裡的女子微微一怔,咬緊了嘴唇。
“客官,江南小店,自是沒有北方的烈酒,烈酒驅寒涼,溫茶安魂靈,看幾位心性有些急躁……賜上熱茶一盞……”
陸寒舟假裝手抖,滾燙的茶水潑在對方袖口,玄色龍紋內襯若隱若現。
蓑衣客當場跳腳:“你小子找死!把你們掌櫃的叫來……”腰間令牌墜出半角——這竟是皇室親衛的腰牌。
爆怒的大胡子蓑衣客拿劍正要起身,被身旁手持羽扇的同伴按回座位。
此人麵相清秀,像是某位世家公子,向陸寒舟點頭微笑:
“聽聞陸掌櫃這新生樓,五壺招牌酒並列江南第一,來者不拒緣,品者皆忘返,我等到來卻隻有一盞茶,莫非是在下這等凡塵俗客今天不配品嘗這佳釀?”
“這店小二就是陸寒舟?”大胡子蓑衣客怒氣劇增。
“小二就是我,我就是小二,掌櫃就是我,我就是掌櫃。三位即知小弟名聲,也應曉我這新生五渡,隻渡有緣人,追昔、忘塵、造夢、逐性、邂緣,三位好像……並不沾邊吧……不如先借盞茶做好眼前事,再談緣中酒啊。”
“不愧是陸掌櫃,好,那先說正事兒,煩請陸掌櫃叫二樓天字房的朋友出來一見。”羽扇公子禮貌作揖,終於把寫在臉上的目的說了出來。
“噢,那位病秧子姑娘啊,剛走,沒勸住,還順我一匹馬!”
“我這馬可快啊,三位客官可要加緊腳程了……”陸寒舟順勢補充道。
“陸掌櫃,這是……沒打算珍惜我們的緣分啊!”清俊男子瞬時變臉,麵漏陰黠狠色,扇麵輕搖間,檀香混著毒粉散入空氣。
收扇就要扔向二樓客房。
突然間二樓一聲輕響,一股氣流竄動,女子銀簪破空而出,羽扇公子扇身躲過,銀簪插於身後立柱上,塵土飛揚。
“陸掌櫃,你該打掃衛生了。”女子虛弱的聲音調侃道,推開房門走出,扶著二樓欄杆居高臨下。
立柱瞬間裂開,女子指間金線繃直的瞬間,二三十枚透骨釘如暴雨傾瀉,除羽扇公子外,兩名蓑衣客當場斃命。
陸寒舟後背瞬間滲出冷汗——他竟從未發現梁柱裡藏著這般精巧的機關!每枚釘破空的角度刁鑽至極,顯然經過精密計算。
他突然想起昨日抱上樓時,這姑娘柔弱得像片枯葉,誰能想到這看似嬌弱的姑娘,竟在他眼皮底下布下如此殺陣?
原來方才牆角隱隱約約的金線,和白天聽到的那些異響,都不是錯覺。
樓上女子被羽扇公子的毒霧嗆得劇烈咳嗽,她的身影在雨幕中單薄如紙。
她指尖還攥著金線,強撐著向陸寒舟比了個“快走”的手勢。
陸寒舟掌心的玉佩突然莫名的發燙,師父臨走前那句“見不平,當出鞘”在耳邊炸響。
他暗罵一聲,拾起身邊的軟麻繩,破空而出,卷住女子纖腰,把她掠下閣樓:
“小爺的地盤,容不得你們撒野!”
懷中的女子看著還是那麼柔弱,她掌心攥著的半塊玉佩竟也在發燙,陸寒舟的手抖了抖,既為玉佩的反應而心驚,更為女子深藏不露的手段而驚惶。
透骨釘穿過兩名蓑衣客釘入木梁的悶響還在回蕩,持羽扇的公子哥折扇輕揮,扇麵彈出的軟甲將剩餘暗器儘數擋下,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好一個機關美人!陸掌櫃藏得夠深啊,連影閣的九瓣蓮暗樁都能收歸麾下?沈青棠,今天你跑不掉……剛剛你吸入的是……”
這話驚得陸寒舟差點摔了個狗啃泥,懷中女子後頸有個若隱若現的蓮花印記。她叫沈青棠?影閣?暗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