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屠夫的眼神,像她的刀一樣,又冷又利。
她叫阿猛。
在這條巷子裡,沒人敢直呼她的名字。人們叫她“猛三娘”,因為她在家排行第三,也因為她比男人還猛。
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吹牛的酒鬼,有油滑的商販,也有前來收稅的傲慢小吏。但她從未見過像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的人。
他穿著贅婿的衣服,本該是世上最沒骨氣的男人。可他的眼神,卻比她宰過的任何一頭公牛都要驕傲。
他的身上沒有半點煞氣,笑容甚至有些溫和,但說出的話,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讓全城的男人為之瘋狂?”
阿猛嗤笑一聲,手中的殺豬刀在地上輕輕一點,發出“咄”的一聲悶響。
“年輕人,說大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隻知道,男人隻會為兩樣東西瘋狂——權力和女人。你,能給我哪一樣?”
身後的趙安,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他覺得這個贅婿一定是瘋了,竟敢如此挑釁一個提著刀的凶悍女人。
墨塵卻依舊鎮定自若。
他搖了搖頭:“權力和女人,我暫時都給不了你。但是,我能給你第三樣東西。”
“什麼?”
“尊嚴。”
墨塵的聲音,清晰而沉穩,“一種讓男人願意掏出身上最後一文錢,去換取的尊嚴。”
尊嚴?
阿猛愣住了。
這個詞,對她,對這條巷子裡的所有人來說,都太過奢侈。
“我還是不明白。”阿猛皺起了眉頭,她覺得眼前這個人在故弄玄虛。
“你會明白的。”
墨塵沒有再過多解釋。他知道,對阿猛這樣務實的人來說,任何華麗的辭藻,都不如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來得有說服力。
他轉過身,走到巷子口那個賣炊餅的攤子前。攤主看到他身後跟著的趙安和提著刀的阿猛,嚇得不敢說話。
墨塵從火塘裡,撿起一截燒得半黑的木炭。
然後,他又走到那家皮匠鋪門口,在老皮匠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撿起了一塊被丟棄在角落裡,約有巴掌大小的廢棄羊皮。
皮質粗糙,顏色不均,是真正的廢物。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了巷子中央,在眾人不解的注視下,蹲了下來。
他以羊皮為紙,以木炭為筆。
開始在那塊粗糙的廢棄羊皮上,迅速地勾勒起來。
他的動作很快,線條簡單而精準,沒有一絲多餘的筆觸。
趙安和阿猛都好奇地湊了過來。
他們看到,在那塊小小的羊皮上,一個從未見過的古怪圖案,正迅速成型。
那看起來,像是一件衣服的雛形。
但它的樣式,卻無比怪異。
它沒有精美的刺繡,沒有華麗的紋路。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長短、大小、形狀不一的……口袋。
有的口袋方方正正,剛好能放下一柄鐵錘的錘頭。
有的口袋細長,似乎可以插進一把匕首或幾支錐子。
有的口袋上,甚至還畫著幾個小小的圓環,可以用來懸掛繩索或水壺。
整個設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粗獷、實用,以及……力量感。
“這是什麼?”趙安終於忍不住問道。
“衣服。”墨塵頭也不抬地回答。
“衣服?”趙安嗤之以鼻,“誰會穿這種縫滿口袋的怪衣服?不倫不類!”
墨塵沒有理會他的嘲諷。
他畫完最後一個細節,然後將那塊畫滿草圖的羊皮,遞到了阿猛的麵前。
“現在,你明白了嗎?”
阿猛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眼神,死死地釘在那張草圖上,呼吸,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急促。
她不是趙安那樣的富家護院。
她每天都在和最底層的手藝人打交道。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鐵匠、皮匠、木匠、乃至城外的獵戶和戍邊的兵卒,在乾活時,最需要的是什麼!
他們需要一個地方,能方便地放他們的錘子、釘子、斧頭、匕首!
他們需要解放雙手,去攀爬,去揮砍,去乾更多、更重的活!
他們平日裡,隻能用一根麻繩,將工具胡亂地綁在腰間,既不方便,又不安全。
而眼前這張圖紙上的東西……
它簡直就是為這些用雙手創造價值的男人,量身定做的神器!
它不是一件簡單的衣服。
它是一個移動的工具箱!是一件貼身的鎧甲!
它代表著專業、高效,代表著一個男人安身立命的本事!
這,就是墨塵口中,那種名為“尊嚴”的東西!
“用什麼料子做?”
半晌,阿猛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地問道。
“就用我墨家庫房裡,那批所有人都瞧不上的‘秋霜綢’。”墨塵的回答,再次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秋霜綢?”阿猛的眉頭緊緊鎖起,“那種料子,又厚又硬,顏色還土氣,做女人的衣服根本沒人要。用它做這個?”
“正因為它厚,才耐磨。”墨塵的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正因為它硬,才能支撐起工具的重量而不變形。至於顏色……”
他笑了笑,“黑色,或者說深褐色,難道不正是最耐臟,最適合乾活的顏色嗎?”
他又指著圖紙上幾個關鍵的受力點。
“在這些地方,用你最擅長的手法,縫上雙層的皮革加固。針腳要用最粗的麻線,要像你縫合牛皮一樣,一針見血,牢不可破!”
“至於款式,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圍在腰間的,我稱之為‘百寶囊’。另一種,是穿在身上的,我稱之為‘工裝甲’。”
百寶囊……
工裝甲……
阿猛在心中默念著這兩個充滿了力量感的名字,眼神越來越亮。
她仿佛已經看到,雲陽城裡那些平日裡不修邊幅的工匠、獵戶們,穿上這種“工裝甲”,腰纏“百寶囊”,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的樣子。
那將是一種怎樣的風潮?
那裡麵,又蘊含著多麼巨大的商機!
“我答應你。”
阿猛抬起頭,將手中的殺豬刀,狠狠地插在了旁邊的案板上。
刀身沒入三分,嗡嗡作響。
這個動作,代表了她的決心。
“但是,你說給我雙倍的工錢。錢呢?”她銳利的目光,再次鎖定了墨塵。
空氣,再一次變得緊張起來。
趙安的嘴角,勾起一抹幸災樂禍的冷笑。
他可記得清清楚楚,二小姐的條件之一,就是不準墨塵動用趙家的一文錢。
這個贅婿,畫了一張大餅,說得天花亂墜,最終,還不是要卡在最關鍵的“錢”字上?
墨塵卻仿佛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問。
他迎著阿猛的目光,坦然地攤了攤手。
“我現在,身無分文。”
阿猛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
“你耍我?”一股冰冷的殺氣,從她身上彌漫開來。
“我從不耍我的合作夥伴。”墨塵的表情,依舊平靜。
他看著阿猛,一字一句地說道:
“錢,我明天會給你。不但會給你預付的工錢,還會給你買皮革、買麻線的本錢。”
“明天?”阿猛冷笑,“你憑什麼讓我信你?”
“就憑這個。”
墨塵將手中的那塊畫著草圖的羊皮,小心翼翼地折好,鄭重地放進了阿猛的手中。
“這是這件瘋狂之物的……心。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明天巳時,你來城南墨家鋪子找我。若是錢不到,這圖紙,你儘可以拿去賣給吳氏布莊。我相信,憑吳老板的眼光,一定願意出大價錢買下它。”
“而我,則會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他不再看阿猛一眼,轉身,對著依舊處在震驚中的趙安點了點頭。
“我們該回去了。”
在所有人複雜的目光中,墨塵邁著從容的步伐,消失在了小巷的儘頭。
隻留下那個手握著一張“廢羊皮”,卻仿佛握著一個滾燙未來的女屠夫,久久地站在原地,眼神變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