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八歲的祝玉嬈還不叫這個名字。
更不在金陵,而在滁州。
滁州是個水鄉,遍地小橋流水,風景秀麗。
她出生在一個極幸福的家庭,父母相愛,兄友弟恭。
她是幺女,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那一日,是她小侄子的滿月宴,她正抱著兄長的琴不撒手。
“娘,兄長已經有那麼多琴了,我等會兒還要在宴會上彈琴呢,讓我先用用嘛~”
娘無奈地敲了敲她的腦袋,“你說是用用,卻次次都不還給你兄長了。”
“你都有那麼多的琴了,怎麼還是看著彆人的啊?”
她的家人,就沒有不擅琴的。
而她那時,叫琴阿黎。
這是她的小名,是爹娘翻了許多書冊,和兄長一起選了好久才定下的小名。
因為大名太過重要,這麼多年爹娘和兄長總是談不妥,給琴阿黎備了十數個,要等琴阿黎長大了自己選。
是爹爹來了,才把琴從她懷裡拿下去。
“阿黎,你用爹爹這把。”
爹爹是極有名的琴師,收了許多的徒弟,還曾入宮為皇帝演奏過。
他的琴乃是古琴,是家中最好的,琴阿黎自然是願意了。
不過自從任職協律郎的祖父死後,家人便從長安搬回了老家滁州。
隻是琴阿黎還沒抱著爹爹的琴多久,府外便闖入了些蠻橫的人。
他們說有貴人今晚設宴,要“邀請”爹爹前去演奏。
這哪裡是邀請?
不過是綁架!
可是為了不惹麻煩,爹爹還是去了,也帶走了琴阿黎懷中的琴。
琴阿黎是不願意的,可是爹爹摸著她的腦袋。
“待爹爹回來,就從隔壁阿南家買你最喜歡吃的糖糕,好不好?”
兄長拉著琴阿黎,嫂嫂給了阿黎一塊甜膩膩的麥芽糖。
他們以為琴阿黎沒了琴不開心,嫂嫂便急忙把兄長的琴塞給了她。
為了讓阿黎接受,嫂嫂說著什麼,“這琴給阿黎,才不算浪費。”
“你的天分,是追不上阿黎的。”
兄長笑著點頭,暗中捏了下嫂嫂腰間的軟肉,才溫柔地看著阿黎。
“阿黎,兄長的琴便是你的琴,開心些,一會兒還要聽咱們最厲害的小琴師阿黎彈琴呢。”
可是,琴阿黎不是因為琴不開心的。
她看到了那些人帶走爹爹時,隻因為爹爹回過頭來和她說了幾句話,便被他們用腳踢了好幾下。
他們憑什麼對爹爹一點都不尊敬!
琴阿黎不服,更生氣。
爹爹說他演奏完了很快就回來,加上還沒有到滿月宴的時間,琴阿黎坐在房中便呆不下了。
她要“報仇”!
所以,琴阿黎放下了兄長的琴,翻了窗戶爬出去。
之後偷偷跟在那些人的身邊,一路尾隨,到了一處極豪華的府邸。
琴阿黎從小便是個不服天不服地的魔王性子。
整日帶著街上的孩童鑽狗洞,鑽地道,鑽水道,雖然沒有偷雞摸狗,但也絕不消停。
她脾氣更不好,誰也拿她沒辦法。
她很快找到了這座府邸的狗洞,撅著屁股就溜了進去。
琴阿黎決定去這家主人的廚房裡偷上些珍貴的好東西,以教訓他們對爹爹態度差。
順便……
給嫂嫂補補身子!
但是府邸太大了,阿黎摸著摸著,就摸到了園子裡。
聽到了琴音,便看到了在台子上演奏的爹爹。
爹爹的琴彈得實在太好,阿黎躲在樹後,雙眼放光。
他們家的人,就沒有不好看的。
爹爹好看,娘好看,兄長和嫂嫂也好看。
若不然,長大後的她,也不會因為一張臉名動金陵。
阿黎看到園子裡每個桌上都擺著平日裡難見的鮑魚燕窩,葡萄美酒。
最奢侈的是,遠離園子的桌子上擺著吃食,卻根本沒人。
阿黎躲在樹後就開始偷東西,算是……爹爹去給他們演奏的工費吧!
隻是這宴會上,貴人實在是太多了。
多到,有些畜生混了進去。
遠處傳來些許喧嘩。
她抬眼,卻眼睜睜看到爹爹被幾個人壓著,硬生生將身上的衣衫撕了個粉碎!
她聽到那些畜生發出令人惡心的大笑。
看著他們在爹爹的身上,臉上胡亂地抹著。
更有個男人,拿著酒壺瘋狂給爹爹灌酒。
卻因為爹爹的反抗,他們陡然變了臉色,一把將爹爹的琴摔的粉碎,而後……
拿起那琴!
狠狠刺入了爹爹的身體裡!
琴阿黎的耳邊似乎響起炸雷,爹爹的哀嚎和慘叫交雜著他們猖狂的笑。
琴弦勒住了爹爹的鼻子,嘴,還有喉嚨!
他們有人壓住了爹爹的身子,有人鎖住了爹爹的手腳,有人抓緊兩側的琴弦,有人腳踩在爹爹的背上!
琴弦勒緊,一瞬割開了爹爹的皮肉!
“噗呲!噗呲!噗呲!”
琴阿黎似乎聽到了血肉崩壞的聲音!
她眼睜睜看著爹爹的臉被割爛了……
大片的血從爹爹的身上迸濺開來!
爹爹的最後一眼,或許是血緣感應。
他居然看向了琴阿黎。
在看到阿黎時,他的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恐懼。
他隻來得及用眼神告訴琴阿黎快跑,而後,用力向著另一個方向扭動了臉。
“噗呲!”
他用力讓琴弦切開自己的脖頸。
他不願再讓自己的女兒看到這些人折磨自己的景象。
他想,快些結束自己的性命,不要讓女兒再看到……再看到他痛苦!
那一刻,琴阿黎的渾身恍惚被塞進了滾燙的岩漿,她幾乎能聞到血肉變得腥臭,嘴裡彌漫開來大片的腥味!
她一把捂住了嘴,將痛苦的驚呼狠狠壓在了喉嚨裡。
她的爹爹死了!
死在了自己孫兒滿月宴的這一日。
死在了一群畜生的手裡!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急忙擦掉臉上的淚,卻看到那些人提著爹爹,像是提著一隻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阿黎恨急了!
她要報仇!
她要報仇!!!
她撇到一旁的火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將其推倒!
這火盆還有許多,她都要推倒!
園子裡都是上好的木材,天乾物燥,一點就著。
一個人發現了她,直接喊了院中的侍衛,琴阿黎頭也不回地跑,一直衝到園子裡的湖邊。
“噗呲!”
弩箭從後一瞬射穿了琴阿黎的胸口,她跳入湖中,拚了命地遊。
她水性極好,哪怕受了傷,在水中也好似魚兒般,遊地飛快。
她順著地下的水道七拐八拐,一邊遊一邊哭。
阿黎痛苦害怕極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家告訴娘,告訴兄長和嫂嫂,告訴那些哥哥姐姐們,爹爹沒了……
貴人的宴會,奪命的魔窟!
她那麼好的爹爹,就這麼死了!
可是她必須麵對這一切,逃出生天,她要回去給家人帶回消息。
隻是,阿黎低估了這些畜生,等到她渾身濕漉漉地跑向家的方向,卻先看到了……
火焰漫天!
“娘!娘!”
她怕極了,拚了命地衝過去,卻在火海中看到了家人的屍體。
娘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被弓箭射紮地像是刺蝟一般。
兄長和嫂嫂倒在一起,卻沒了下半邊身子。
火焰燒著帶血的繈褓,琴家滿門!皆死在了這裡!
就連來參加滿月宴的爹爹的徒弟和親人,也都……也都死了!
還有,她附近的鄰居,也,都沒了!
琴阿黎恨啊!
她恨不得化身厲鬼,將這些畜生全都殺了!
可是……
她甚至連為家人收斂屍骨的時間都沒有。
“剛剛有個小孩跑進來了!”
“快!找到殺了!”
為了活下去,她含淚跪彆家人,走了家中暗道,一路撲向城外。
她逃了。
但最後,她還是體力不支,倒在了河邊。
河水漲潮,便帶走了她。
直到她再醒來,便到了一個漁船上,眼前是一張醜陋貪婪的麻子臉。
“這模樣真是好啊,正好那個賠錢貨死了,把這妮子養一養,過個兩年準能賣個好價錢!”
麻子臉男人貪婪的說著,發出嘿嘿的奸笑。
他的身側,一個粗布麻衣的女人唯唯諾諾地跪在旁邊。
她的臉上身上,都是傷,雙眼麻木,唯一在看到阿黎時,才露出了些光。
她呢喃著,“聽你的,聽你的……”
男人拍拍女人的臉,拿起酒壺又灌了一口。
“這不就對了,聽話伺候老子!”
男人走後,女人紅著眼坐在了琴阿黎的身邊,她粗糙的手拉住了阿黎。
傳遞著些許溫熱。
女人的眼睛越來越亮,她笑著說,“閨女,娘的好閨女!你放心,你放心!”
“娘肯定會保護好你的,肯定會保護好你的!”
“娘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了!”
自那天起,琴阿黎有了第二個名字,叫……祝招娣。
而前一個祝招娣,在被她父親發著燒還逼著下水摸魚時,體力不支,推腳抽筋。
偏偏那時她的父親醉酒,就這麼淹死在了河中。
女人的女兒沒了,便開始瘋瘋癲癲,男人對她又打又罵。
直到撈起來了琴阿黎。
瘋癲的女人將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從那一刻起,琴阿黎便死了。
活下來的,隻有被恨充滿的祝招娣。
祝招娣的記憶力極好,所有的仇人,她都記得。
最主要的是,她在金陵城外見到了一個人。
他那時就坐在首位,大概是覺得無聊,從自己的父親身邊離開,到園子裡轉悠。
正好看到了弄翻火盆的琴阿黎。
是他喊來了護衛,讓琴阿黎不得已跳入水中逃生。
也是他拿起弩箭,對準了她射出了一箭。
從此,她的後背上,永久留下了被弩箭射穿的印記,哪怕後來她用了舒痕膏,卻還是不能完全去掉。
所以,她在那傷痕上刻下一朵菟絲花。
她死都不會忘記他的臉。
永寧侯世子,傅雲衍!
隻可惜,祝招娣身份低微,更無武力傍身,攀不上這位侯府世子。
那她隻好,徐徐圖之……
如今看,她的一切努力,都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