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十分納悶,康元帝的工作台離殿門口這麼遠,這蚊子一樣的聲音,他能聽得見?
莫非這小太監還是絕頂高手,用了什麼傳音入密的功夫,隻是不夠密,被自己不巧聽見了?
但緊接著賈雨村就知道自己膚淺了,因為小太監的蚊子哼哼根本不是給皇帝聽的,而是給站在殿門口的大太監聽的。
早在賈雨村離殿門口還有十步遠的時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大太監夏守忠就已經看見了,緩步走到殿門口。
聽完小太監的文字哼哼後,夏守忠走到康元帝身前十步的位置,用一種極其溫柔,極其悅耳的聲音開口道。
“萬歲,巡鹽副使賈雨村,奉旨覲見。”
康元帝就像一個被人從睡夢中溫柔叫醒的人一樣,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抬起頭來,衝夏守忠點點頭。
“讓他進來吧。”
賈雨村暗暗點頭佩服,這才叫細節啊。想來把皇帝從工作中喚醒,和從睡夢中喚醒一樣,都得勤學苦練。
聲小了叫不醒,聲大了嚇一跳,就難免有起床氣。這一聲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不愧是伺候最高領導的大秘。
而且夏守忠站的位置也十分講究。在他站著的那排金磚上,有幾塊明顯比其他的金磚都更光亮,顯然是臣子見皇帝時要停止的位置。
看那幾塊金磚上的包漿情況,不知道是多少大臣用額頭和膝蓋盤出來的,今天終於輪到賈雨村了。
賈雨村規規矩矩地上前行禮,下跪。康元帝一直看著他,等他跪下後,才淡淡地開口。
“朕還以為,你會跟朕說,你遇到過仙佛,身負仙緣,不同常人,希望朕開恩免禮呢。”
賈雨村詫異道:“遇到仙佛,又不代表我就成了仙佛。身負仙緣,也依舊是肉體凡身。
萬歲開恩免禮,是對臣子的尊重,萬歲不開恩免禮,是對禮法的尊重,何用臣子多言?”
康元帝淡然一笑:“你倒是看得通透,卻不知世人之心,多不類此。
一旦中個進士,就自以為是星宿下凡。一旦領幾天兵,就自以為是戰神轉世。
得了俸祿宅邸,不念朝廷艱難,以為理所應當;得了清廉名號,不管朝廷臉麵,隻顧沽名釣譽。
見了些許世麵,就以為自己也有了體麵;穿上蟒袍玉帶,就以為自己也不是肉體凡身了。
卻不知道,他們的俸祿宅邸,他們的清廉名號,他們的體麵,他們的官職,都是朝廷給的。
離開了朝廷,他們什麼都不是,他們不過是一群酸儒,不過是一群武夫,不過是吃不飽飯的餓殍!”
康元帝臉上帶著微笑,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卻都像冰刀霜劍一樣,直刺人心,讓人冷得忍不住發抖。
賈雨村卻渾然不覺,就好像他身體裡本就帶著無窮的熱量,可以融化世間一切寒冷一般。
“萬歲說的是,世人都是知人易,知己難。人若知人長,可為君子;人若知己短,可比聖人。
人在成功時,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努力和幸運,往往想不起其中還有彆人的功勞和襄助;
人在失敗時,想到的都是彆人的掣肘和破壞,往往想不起其中還有自己的愚蠢和錯誤。
所以人們說,知己難求,人自己都不知己,又怎能指望彆人知己呢?”
康元帝挑了挑眉毛:“知己難求?知己,難求,還能如此解讀,有意思。
你可知你剛才若是裝腔作勢,自恃仙緣,不肯下跪,此時已經是個死人了嗎?”
賈雨村點點頭:“仙佛點化,賜我仙藥,讓我再世為人,不是讓我來裝清高的。
我若是以此自矜,自以為高人一等,甚至產生布衣可以傲天子的愚蠢念頭,也自然配不上這份仙緣。”
康元帝盯著賈雨村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想看透那雙淳樸、堅定、機敏的眼神之後,藏著一顆什麼樣的心。
雖然康元帝還不知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騷話,但他靠著這一招識破過不少人,這是他的天賦。
可惜他不知道,賈雨村也有一份天賦,這份天賦從早戀時就開始磨煉,到成年後在商場上終於大成,無往而不利。
這份天賦就是,他能讓人覺得很容易就能看透他,他的眼神像一汪清水一樣,無遮無擋,表裡如一。
康元帝終於收回了目光,緩緩念道:“誰說人生無再少,花開花落兩度紅。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從龍。
這話怎麼聽著,都像是精心設計好的,要讓朕聽見的。一個罷官免職的人,憑借仙緣,一步登天,好算計。”
賈雨村抬起頭,反而看向康元帝,瞬時間攻守易勢,康元帝反而有種偷窺彆人反被偷窺的感覺。
夏守忠咳嗽一聲,示意賈雨村此舉動是不合禮節的,且有刺王殺駕的嫌疑,但賈雨村不為所動。
“萬歲,若是詩文可以設計,那返老還童也就可以設計,林如海一家被毒害也就可以設計。
這一切環環相扣,若是臣設計這一切,那就是和鹽商蛇鼠一窩,鹽商就該咬出臣來。
除非鹽商們有更大的圖謀,為了讓臣見萬歲一麵,不惜自己傾家蕩產,抄家滅門。”
康元帝吃了一驚,身子也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全身繃緊。
誠如賈雨村所說,若真有這樣的圖謀,那毫無疑問,隻有刺殺自己一種可能。
就像太子丹為了讓荊軻能有機會見嬴政一麵,不惜殺了樊於期,割讓城池一樣。
夏守忠的反應一點也不比康元帝慢,腳下一滑,迅速擋在了賈雨村和康元帝之間,同時甩了一下手裡的拂塵。
勤政殿四角站著的四個金甲侍衛,轉瞬就到了眼前,將賈雨村圍在中間。
賈雨村一動不動,眼睛依舊看著康元帝,雖然隔著夏守忠,但康元帝感覺自己和賈雨村的目光仍然連在一起。
片刻之後,康元帝淡淡地說道:“都退下,賈化免禮平身吧。”
金甲侍衛退回原位,夏守忠也側過身子,讓兩人直接對視,但身子並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仍可隨時阻攔賈雨村。
康元帝看著站起來的賈雨村高大魁梧的身軀,喝了一口茶,似乎在掩飾剛才片刻間的失態。
其實他在夏守忠擋過來的那一刻就知道,如果賈雨村真是要刺殺,那就該毫無防備地出手,不可能說這些廢話。
何況想在勤政殿裡刺殺皇帝,根本就不可能成功。這十步遠的距離,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你原本是個文官,雖然檔案中描述,身材高大,器宇軒昂,但並未說你會武。
不過看林海的奏折,和你這一路所為,你的身手很不錯,難道這也是仙藥的作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