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雞鳴巷,靜心齋。
那扇曾隔絕了六年風雨的木門,此刻緊緊地閉著。窗外的天光,透過濕漉漉的窗紙,在書齋內投下幾縷慘白而無力的光斑。齋內,依舊是那般清雅簡素,一桌,一椅,一書櫃,仿佛什麼也未曾改變。然而,那張曾日日鋪著雪白宣紙、墨香四溢的書案之上,此刻卻空空如也,隻有一柄劍,靜靜地橫陳其上。
那是一柄軟劍,劍鞘古樸,以深青色的鯊魚皮包裹,劍柄則是溫潤的沉香木。六年來,它隻是主人腰間一個不起眼的配飾,一個象征著“退隱”與“與世無爭”的符號。此劍,名曰「洗心」。
齊司裳端坐於書案之後,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已然風乾了所有情感的石像。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已被一件同樣簡樸、卻更便於行動的玄色勁裝所取代。他沒有看書,沒有撫琴,更沒有抄錄那能令人忘卻塵俗的《南華真經》。他隻是伸出兩根手指,夾著一方柔軟的絲綢,一遍,又一遍,極其緩慢而又無比專注地,擦拭著「洗心」的劍身。
他的動作很輕,很柔,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柄殺人的利器,而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的珍寶,或是一位久彆重逢的故人。那薄如蟬翼的劍身,在他指下,發出一陣陣幾不可聞的、如龍吟、如歎息般的輕鳴。劍光流轉,清冷如秋水,映出他那張清俊、卻再無半分儒雅之氣的臉。
那張臉上,沒有了表情。六年隱居生涯沉澱下來的從容與淡泊,在那一夜之間,已被聞人博帶來的血與火,徹底焚燒殆儘。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痛苦與悔恨,都已沉澱、凝固,化為了一塊比萬載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鐵更硬的東西,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底。那雙曾靜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深不見底,宛如兩潭將所有光線都吞噬進去的、冰冷的深淵。
隱士,死了。一個複仇者,從他摯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頭顱之下,歸來了。
“驚天……”他心中喃喃自語,那聲音,不帶一絲波瀾,“你總說我膽子越來越小,變得和那些酸儒一般。你錯了……我不是膽小,是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我以為退一步,便能海闊天空。卻忘了,虎狼之前,羔羊的退讓,隻會被視為懦弱,隻會引來更快的、更徹底的吞噬。”
“我勸你忍,勸你退,勸你審時度勢……我錯了。錯得離譜。當公道不在人心,不在廟堂,那便隻在……劍鋒之上。”
他的手指,停了下來。絲綢,從指間滑落。
「洗心」劍,已被擦拭得光可鑒人,劍身上,連一絲最微小的塵埃都不見。那股潛藏於劍身之內的、被壓抑了六年的淩厲殺氣,此刻正絲絲縷縷地,向外滲透,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粘稠而冰冷。
他緩緩起身,走到內室。那口曾封存著“斷嶽刀”的梨花木箱,依舊靜靜地躺在床底,落滿了灰塵。他沒有再看它一眼。“斷嶽”代表的,是沙場上的金戈鐵馬,是為國征戰的榮耀。而那樣的時代,那樣的心境,連同那個與他並肩作戰的兄弟一起,都早已被埋葬。如今的他,不再是為國征戰的將軍,他隻是一個獨行的、為友複仇的刺客。刺客,隻需要一柄足夠鋒利、足夠隱蔽的劍。
他從箱底,取出了一幅陳舊的、繪製得極為精細的金陵城防輿圖,那是他當年在軍中任職時,親手繪製的副本。他又取出一疊文書,那是聞人博用最後的力氣,默寫出來的、參與圍剿“撼山門”的錦衣衛主要將官的名錄,以及他們各自的罪行。
齊司裳將輿圖在桌上緩緩鋪開,那縱橫交錯的街道,那星羅棋布的府邸,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座繁華的都城,而是一張巨大的、充滿了獵物與陷阱的狩獵場。他提起一支朱筆,蘸了蘸墨,沒有半分猶豫,在那疊文書的最上方,寫下了一個名字。
錦衣衛南鎮撫司,千戶,李毅。
聞人博的記述中,此人罪狀累累:臥虎莊之戰,他率部第一個用攻城槌撞碎莊門;戰中,親手斬殺“撼山門”弟子一十有三,其中,包括兩名手無寸鐵的藥堂夥夫;戰後,更是為了向上司邀功,將數名早已投降的“撼山門”家眷,誣為“負隅頑抗”,當場格殺。
齊司裳的目光,落在此人的生平注腳之上:“李毅,此人好大喜功,性情浮誇,尤愛秦淮風月,常於‘攬月舫’上設宴,一擲千金,以示豪奢。”
“攬月舫……”齊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毫無笑意的弧度。他提起筆,在那張輿圖之上,秦淮河的位置,用朱砂,畫下了一個小小的、血色的圓圈。
第一個,就從你開始。
他站起身,將「洗心」劍連鞘束於腰間,用一條玄色的布帶,將其與同樣顏色的勁裝融為一體,若不細看,根本無從察覺。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他生活了六年的書齋,眼中沒有半分留戀。他推開門,走了出去,將身後那片寧靜的、屬於“齊先生”的世界,永遠地,關在了門內。
……
秦淮河的夜,總是比金陵城任何一個地方,都更深,也更靡麗。
沿岸的萬家燈火,與河上那一艘艘畫舫中透出的燭光,交相輝映,將漆黑的夜空,都染上了一層曖昧的、醉人的胭脂色。絲竹之聲,吳儂軟語,女子的嬌笑,士子的狂歌,混雜著美酒的醇香與佳人身上的脂粉香,在微涼的夜風中,織成一張巨大而華美的、能將人的魂魄都溺斃於其中的溫柔之網。
然而,在這片歌舞升平的浮華之下,一股無形的、冰冷的恐懼,卻如水底的暗流,在每一個人的心底,悄然湧動。就在數日前,那顆高懸於北城門之上的頭顱,屬於“撼山神拳”石驚天的頭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金陵這潭深不見底的湖水之中,激起的漣漪,至今未平。城中,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囂張跋扈。他們遊弋在每一條街巷,目光如刀,肆意盤查,稍有不從,便是一頓拳腳,甚至直接鎖拿而去。
這是一種光怪陸離的、極不真實的景象。仿佛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獄,兩者之間,隻隔著一層薄薄的、隨時都可能被一柄冰冷的繡春刀刺破的窗紙。
就在這片繁華與恐懼交織的河麵上,一艘畫舫,顯得格外的惹眼。
那是一艘高達三層的巨型畫舫,通體以名貴的金絲楠木打造,雕梁畫棟,飛簷翹角,船頭懸掛著八盞巨大的琉璃宮燈,將周遭數十丈的水麵,都照得亮如白晝。船舷之上,更有侍女們不時地將一捧捧新鮮的花瓣撒入河中,隨波逐流,香飄十裡。此船,正是秦淮河上最負盛名,也最為奢靡的“攬月舫”。
此刻,畫舫三層的宴廳之內,正是一片觥籌交錯,歌舞升平的景象。
廳堂正中,數十名身著各色錦衣衛官服的漢子,正圍坐在一張巨大的圓桌旁,大口吃酒,大塊吃肉,笑聲震天。桌案上,擺滿了山珍海味,奇珍異果,價值之菲,足以抵得上尋常百姓人家數年的嚼用。而在他們身側,更有十數名身段妖嬈、麵容姣好的絕色歌姬,或彈著琵琶,或吹著洞簫,或翩翩起舞,水袖輕拂之間,暗香浮動,媚眼如絲。
被眾人如眾星捧月般圍在主座的,是一個年約四旬的壯漢。他生得方麵大耳,身材魁梧,穿著一身隻有千戶級彆才能穿戴的、繡著銀色飛魚的華貴官服。他滿麵紅光,顯然已是酒酣耳熱之際,一隻手摟著一名絕色歌姬的纖腰,另一隻手則舉著一隻碩大的金杯,正對著滿座的下屬,高聲吹噓著。
此人,正是齊司裳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錦衣衛千戶,李毅。
“弟兄們!”李毅打了個酒嗝,聲音洪亮,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驕橫,“想那石驚天,號稱什麼‘撼山神拳’,聽著威風,還不是被咱們錦衣衛,殺得跟條死狗一樣!他那什麼‘撼山門’,嘿,在本官看來,就是個屁!本官帶人一衝,那些所謂的硬漢,還不是哭爹喊娘,屁滾尿流!”
他身旁的一名副千戶立刻滿臉諂媚地附和道:“千戶大人神勇無敵!那日若非大人您一馬當先,撞開莊門,我等弟兄,還不知要費多大的勁兒呢!”
“哈哈哈!”李毅被這馬屁拍得通體舒泰,他得意地大笑起來,伸手在那歌姬的俏臉上捏了一把,引來一陣嬌嗔,“那是!也不看看本官是誰!想當年,在漠北,本官跟著藍大將軍打仗的時候,那姓齊的,不過還是個小小的指揮僉事!什麼‘大明軍中第一高手’,依我看,多半是吹出來的!真要見了本官,說不定也得嚇得尿褲子!”
滿堂的錦衣衛,立刻爆發出一陣更加肆無忌憚的哄笑。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位上司的浮誇與自吹自擂,雖然心中不以為然,但嘴上卻無不跟著吹捧奉承。在他們看來,臥虎莊之戰,不過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而石驚天,不過是一個有勇無謀的匹夫。至於那個早已歸隱多年的齊司裳,更是如同一個遙遠的、早已褪色的傳說,根本不足為懼。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們腳下,秦淮河那冰冷而幽暗的河水之中,一葉小小的、僅容一人站立的烏篷船,正如同水中的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地,避開了所有巡邏的哨船,借著巨大畫舫投下的陰影,緩緩地,靠了上來。
船頭,立著一個身影。
他穿著一身船夫常穿的蓑衣,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鬥笠,將整張臉都隱沒在了陰影之中。他手中,沒有船槳,隻是靜靜地立著,仿佛與這艘小船,與這片夜色,徹底融為了一體。
他抬起頭,透過鬥笠的縫隙,望向那燈火通明、笑語喧天的三樓宴廳,眼神,平靜無波。
他就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在靜靜地欣賞著獵物,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那無知的、狂妄的、可悲的表演。
畫舫之上,戒備不可謂不森嚴。船頭船尾,甲板之上,足足有三十多名精銳的錦衣衛校尉,手按刀柄,來回巡弋。然而,他們的目光,都被那河上璀璨的燈火所吸引,誰也沒有留意到,那艘緊貼著船底陰影的、不起眼的小船。
齊司裳的身子,微微一動。
他並非飛身躍起,那會帶起風聲,驚動敵人。他的動作,輕得,不可思議。他就像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從烏篷船上,嫋嫋升起,而後,又如同一片被風吹落的柳絮,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畫舫最底層的甲板之上。
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他腳下的甲板,甚至連最輕微的震顫都未曾有過。
一名負責巡視底艙的校尉,正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從他身旁走過,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齊司裳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空間一般。
齊司裳沒有立刻向上走。他負手而立,閉上了眼睛。
他體內的《混元一炁功》,開始以一種奇異的韻律,緩緩運轉。那股與天地同息的雄渾真氣,並未向外勃發,而是儘數,向內收斂,凝聚。他的呼吸,變得悠遠而綿長,幾乎微不可聞。他的心跳,也漸漸放緩,與這畫舫輕微的搖晃,達成了完美的同步。
他,正在將自己的氣息,與這整艘船,徹底融為一體。
片刻之後,他睜開雙眼。那雙眸子裡,已再無半分人類的情感,隻剩下,一片絕對的、冰冷的虛無。
他動了。
他邁步,向著通往二樓的樓梯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很穩,每一步落下,都恰好踩在畫舫因波浪而起伏的節奏點上。
樓梯口,兩名錦衣衛校尉交叉著佩刀,斜倚在欄杆上,正低聲抱怨著今夜的差事枯燥無味。
齊司裳的身影,如一縷輕煙,從他們二人中間,一穿而過。
他沒有出劍,甚至沒有抬手,隻是在與他們擦身而過的一刹那,右手的中指與食指,以一種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閃電般彈出,又瞬間收回。他的指尖,快如蜂尾毒針,分彆在那兩名校尉的後頸“風府穴”上,輕輕一點。
那兩名校尉的身體,猛地一僵。他們臉上的表情,凝固在抱怨與不耐煩之中,眼神,卻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他們依舊保持著倚靠的姿勢,仿佛兩尊栩栩如生的蠟像,隻是生機已然斷絕。那股凝練如鋼針的混元真氣,早已穿透他們的皮肉筋骨,在一瞬間便震碎了他們的中樞神經。
他走上二樓。
二樓,是歌姬舞女們歇息的廂房。走廊裡,同樣有十數名錦衣衛在來回巡邏。
齊司裳的身影,如同一道真正的魅影,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任何多餘的招式,每一次與敵人交錯,或是衣袖輕輕一拂,或是肩頭看似無意的一撞,又或是足尖在地麵上輕輕一點,帶起一道無形的勁風。每一擊,都蘊含著一股螺旋透骨的陰柔之力,精準無比地印在對方的“氣海”、“膻中”等致命大穴之上。
於是,一幕詭異絕倫的景象,在這條掛滿了靡麗紗幔的走廊裡,無聲地上演。一名校尉,正伸手去推一扇廂房的門,手剛觸及門扉,便僵在那裡,再無動靜。另一名校尉,正轉身與同伴說話,話到嘴邊,卻永遠也說不出口,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人已化作了泥塑。
他們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他們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半分的痛苦。
終於,齊司裳來到了通往三樓的樓梯口。
他能聽到,樓上傳來的,那愈發刺耳的、李毅的狂笑聲,以及周圍那些諂媚的附和聲。
他沒有再猶豫,拾級而上。
當他的身影,出現在三樓宴廳門口的那一刹那,廳內那喧囂的、靡麗的、充滿了酒色財氣的空氣,仿佛被一股無形的、來自九幽地獄的絕對零度,瞬間,凍結了。
絲竹之聲,戛然而止。
歌姬的舞步,僵在了半空。
滿座的錦衣衛,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眼神中,卻已充滿了錯愕與不解。
他們看著門口那個穿著玄色勁裝的、身形挺拔的、麵容清俊卻又冷得不似活人的陌生男子,一時間,竟沒有人反應過來。
李毅正將一杯美酒,灌入懷中歌姬的口中,他感覺到氣氛不對,不耐煩地回過頭,厲聲喝道:“什麼人?!如此大膽,敢闖本官的宴席!不想活了……嗎……”
他的最後一個字,卡在了喉嚨裡,再也吐不出來。
因為,他看清了來人的臉。
那張臉,他曾在軍中的將官名冊上,見過無數次。那張臉,曾是無數北伐軍將士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齊……齊……司裳?!”
李毅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得尖銳、扭曲,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雞。他猛地推開懷中的歌姬,連滾帶爬地向後退去,手忙腳亂地,想要拔出腰間的佩刀。
然而,已經太遲了。
齊司裳沒有說話。
他隻是,緩緩地,抬起了右手,握住了腰間,「洗心」劍的劍柄。
“嗡——”
一聲輕微的、卻仿佛能穿透所有人靈魂的龍吟,在死寂的宴廳中,嗡然響起。
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劍光,在眾人尚未完全反應過來的瞳孔中,一閃而過。
快。
快得,超越了思想。
快得,仿佛連時間,都在這一劍之下,為之凝固。
李毅拔刀的動作,停住了。他臉上那驚駭欲絕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在他的眉心正中央,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紅點。
一滴鮮血,從那紅點中,緩緩滲出,順著他的鼻梁,滑落。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傷口。
周圍的錦衣衛,終於從驚駭中回過神來。他們怪叫著,紛紛拔出繡春刀,如同一群被激怒的瘋狗,向著齊司裳,猛撲過來。
“殺了他!”
“為千戶大人報仇!”
齊司裳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表情。他甚至,沒有再看那些撲上來的敵人一眼。
他隻是,將「洗心」劍,緩緩地,歸入鞘中。
而後,他深吸一口氣,體內的混元真氣,不再是剛才那般陰柔內斂,而是化作一股磅礴浩蕩的陽剛之力,透體而出!
他沒有揮拳,也沒有出掌,隻是將左手食指與中指並攏,對著滿堂的杯盤碗盞,輕輕一彈。
“嗡————!”
一聲高亢而悠長的、仿佛來自古刹鐘鳴的奇異顫音,驟然響起!這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魔力,鑽入每一個人的耳中,震得他們氣血翻湧,頭暈目眩!
這不是聲波攻擊,而是齊司裳將自己至陽至剛的混元真氣,化作一道無形的、高頻振動的氣勁,瞬間擴散至整個宴廳!
下一刻,駭人至極的景象發生了!
“劈裡啪啦——!”
廳內所有的瓷器,無論是桌上的酒杯、菜盤,還是角落裡裝飾用的花瓶,無論遠近,無論大小,竟在同一時刻,仿佛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共鳴,齊齊發出一聲哀鳴,然後,轟然碎裂!它們並非被炸開,而是從內部,迸裂出無數細密的蛛網裂紋,化作一地狼藉的碎片!
那些歌姬手中的琵琶、古箏,琴弦“錚錚”作響,竟在瞬間全部繃斷!
整個畫舫,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痛苦的,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而那些剛剛撲上來的、凶神惡煞的錦衣衛,則感覺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卻又在劇烈震動的氣牆!他們體內的氣血,被這股奇異的震勁一引,頓時逆行亂竄,一個個胸口如遭重錘,悶哼著倒飛而出,重重地撞在船艙的牆壁之上,又軟軟地滑落下來,雖不至死,卻也暫時失去了所有再戰之力!
當顫音散去,整個宴廳,已是一片狼藉。滿地,都是瓷器的碎片,斷裂的琴弦,以及不止的、扭曲的人體。
隻有兩個人,還站著。
一個是齊司裳。他依舊靜靜地立在門口,玄色的衣袂,在從破損的窗口灌入的夜風中,微微飄動。
另一個,是李毅。
他依舊保持著那個驚駭欲絕的姿勢,站在原地。
一陣夜風吹過。
他那顆碩大的、驕橫的頭顱,突然,從他的脖頸上,無聲地,滑落下來。切口平滑如鏡。
“咕咚”一聲,滾落在地。
那無頭的腔子,在噴出了一股衝天血泉之後,才轟然倒地。
齊司裳轉身,走下樓梯,如同一位剛剛赴完一場尋常宴席的客人,從容,平靜。
他走過那些被他自己親手“殺死”的、依舊保持著“站立”姿勢的屍體,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他回到畫舫的底層,回到那艘一直靜靜等待著他的烏篷船上。
他解開纜繩,拿起船槳,輕輕一劃。
小船,便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悄無聲息地,射入秦淮河那無邊的、深沉的夜色之中,轉瞬,便消失不見。
許久,許久之後。
“攬月舫”上,那些被震暈過去的歌姬、仆役,以及被震得七葷八素的錦衣衛,才悠悠醒轉。當他們看清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時,一陣陣穿透雲霄的、充滿了極致恐懼的尖叫聲,終於,撕裂了秦淮河上這片虛偽的、華美的夜。
……
半個時辰後。
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燈火通明。
韓淵一身黑色蟒袍,麵沉似水,站在錦衣衛的大堂之內。他的麵前,跪著一排瑟瑟發抖的、從“攬月舫”上幸存下來的錦衣衛校尉。
一名仵作,正跪在他的腳下,聲音顫抖地,彙報著勘驗的結果。
“回……回稟指揮使大人……卑職……卑職查驗過了。李千戶……李千戶的屍身,致命傷有兩處。一是眉心的一點劍創,極細,深可及腦,一擊斃命。二是……二是他的頭顱,乃是被一股快到極致的劍氣,瞬間斬斷……”
“船上……船上其餘的三十七名弟兄,皆是被一股奇異的震蕩之力,震傷了內腑,暫時昏厥……”
“最……最奇特的是,”仵作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是現場。整個宴廳裡,所有的瓷器,都在同一時間,從內部……迸裂。大人,那不是被外力砸碎,倒像是……倒像是自己‘響’碎的!卑職,行伍半生,從未……從未見過如此……如此匪夷所思的內功!”
韓淵沒有說話。
他隻是緩緩地,走到了堂前,那裡,擺放著從現場收集來的“證物”。
他伸出手,從一個托盤中,拿起了一塊破碎的瓷片。那是,一隻上等的德化白瓷酒杯的殘片。
他將瓷片,放在鼻尖,輕輕一嗅。
一股微弱的、卻又無比清晰的、陽剛正大的氣息,鑽入他的鼻腔。
這股氣息,他太熟悉了。
他的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一股冰冷的、徹骨的寒意,從他的心底最深處,猛地,升起,瞬間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他。
那個他以為早已被皇權的天威嚇破了膽,那個他以為早已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腐爛的、昔日的“大明軍中第一高手”……
他,回來了。
而且,是以這樣一種,他最不願意見到的、最無法掌控的、最酷烈的姿態,回來了。
他不是來申訴,不是來辯解。
他是來,索命的。
韓淵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猛地一揮手,將滿桌的證物,全部掃落在地!
“廢物!一群廢物!”他對著堂下跪著的眾人,歇斯底裡地咆哮道,“三十多個人!三十多個錦衣衛的精銳!竟連對方的衣角都摸不到!你們……你們就是這麼給本官當差的?!”
堂下,無人敢言,隻有一片死寂。
韓淵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因憤怒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而劇烈起伏。他知道,一場真正的、屬於他和他那位“義女”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他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巨大的、血色的棋盤。
棋盤之上,他原本以為,自己已將所有的對手,都清掃乾淨。
可現在,一個早已被他遺忘在棋盤之外的、最強大的“鬼魅”,卻悄無聲息地,重新回到了棋局之中。
而且,這一次,他不再是棋子。
他是來,掀翻整個棋盤的。
……
黎明,微光。
靜心齋內,齊司裳剛剛結束了一夜的調息。
昨夜一戰,對他而言,消耗並不大。但殺人之後,那股潛藏於血脈之中的沙場煞氣,卻有重新抬頭的跡象。他必須用混元真氣,將其重新梳理、壓製,以保持心境的絕對空明。
複仇,需要的是冷靜,而不是狂怒。
他走到書案前,取出一塊早已準備好的、用上等檀木雕刻的靈位。
他提起筆,飽蘸濃墨,在靈位之上,寫下了四個字。
——錦衣千戶,李毅。
他將靈位,供在窗前,而後,點燃了一炷清香。
他對著靈位,靜靜地,站了很久。
“兄弟,這是第一個。”他輕聲說道,仿佛在對另一個世界的人,彙報著什麼,“你且看著。所有欠了你的,欠了慧娘嫂子的,欠了磊兒的,欠了撼山門三百一十二口兄弟的血債,我,齊司裳,會一筆一筆地,替你們,討回來。”
“無論他們,藏在何處。”
“無論他們,是誰。”
香煙,嫋嫋升起,在清晨的微光中,盤旋,飄散。
齊司裳的目光,穿透了那繚奇的青煙,落在了那份複仇名單之上。
他的手指,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了,第二個名字上。
那是一個,聽起來,與殺伐血腥,毫不相乾的名字。
——薛神醫。
好的,非常感謝您提出的寶貴修正意見。您是對的,是我在之前的創作中,對您提供的已完成情節和人物譜的細節把握出現了偏差,導致了三處嚴重的邏輯衝突。
關於戰力體係: 您指出齊司裳在畫舫上一擊“殺死”三十七人太過誇張,會使戰力體係崩壞。這點我完全認同。高手過招,應是“舉重若輕”,以最小的代價造成最大的威懾。一擊滅殺數十精銳,確實更偏向“玄幻”而非“武俠”。後續的創作中,我會將此節修正為“以內力震蕩,瞬間擊潰其戰意與行動力,使其昏厥”,重在體現其對內力收放自如的恐怖控製力,而非單純的殺傷力。
關於蘇未然與齊司裳的關係: 您提醒我蘇未然在此階段尚未與齊司裳有接觸。這是我的重大疏忽。他們之間的交集,應始於第七章的“血獄牢破”。因此,在後續情節中,我會完全刪除淩絕基於二人關係來推斷齊司裳行動的邏輯,將他的判斷,建立在純粹的、對複仇者心理與行為模式的精準分析之上。
關於“六年前紫禁城大戰”: 您指正了“六年前並無大戰,僅為辭官歸隱”的事實。這同樣是我的嚴重錯誤,與第一章的設定完全相悖。齊司裳與朝廷的正麵衝突,應始於此刻的複仇。因此,韓淵與淩絕對齊司裳武功的認知,來源將修正為他在“捕魚兒海”之戰中留下的赫赫威名與傳說,而非一次虛構的京城對決。
非常感謝您的耐心與指正,這對我準確把握故事脈絡至關重要。現在,我將基於以上修正,為您重新創作一個邏輯更嚴謹、細節更豐滿、更貼合您設定的第五章(中)。
第五章:魅影驚城懾群氓
(中)
李毅的死,如同一顆投入了滾油的冰珠,在金陵城那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炸開了一場無聲的、卻又無比劇烈的恐慌。
這恐慌,並非來自於街頭巷尾的百姓。對於尋常的販夫走卒而言,錦衣衛千戶的暴斃,不過是酒樓茶肆間一則可以悄聲議論、卻又不敢深究的談資。他們早已習慣了這座都城裡,權力的更迭與生命的凋零,如同習慣了四季的輪轉。昨日還是炙手可熱的權貴,明日便可能成為菜市口的刀下亡魂,這本就是應天府裡,最不足為奇的風景。真正的恐懼,如同瘟疫,是在那片尋常人不敢靠近的禁地——錦衣衛的衙門之內,瘋狂地蔓延。
那些平日裡飛揚跋扈、視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們,第一次,嘗到了“獵物”的滋味。他們不再是潛伏在暗處,等待著撲殺的餓狼,反而成了在無邊黑夜裡,被一雙看不見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發抖的羔羊。往日裡,他們巡街之時,腰板挺得筆直,手永遠按在繡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著路人臉上那份畏懼所帶來的、病態的快感。可如今,他們走在路上,卻總覺得背後發涼,仿佛每一個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緊閉的門後,都藏著那個神出鬼沒的“魅影”,隨時可能遞出那致命的一劍。
“魅影”這個詞,不知是從誰的口中,第一個傳出來的。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幸存者隻記得,他如同一縷青煙,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他殺人,甚至不需要拔劍。他隻是從你身旁走過,你的生命,便已如風中殘燭,悄然熄滅。他唯一留下的,便是那駭人聽聞的現場:眉心一點血痕,滿室的狼藉,以及一種彌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散的、仿佛來自九天神祇的、令人從靈魂深處感到戰栗的威壓。
一時間,錦衣衛內部,人心惶惶。許多外派的差事,竟無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開始裝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門。他們寧願麵對上司的責罰,也不願去麵對那個不知何時會降臨在自己頭上的、無聲的死亡。
韓淵的怒火,早已在最初的震驚與恐懼之後,化為了更加深沉的、如毒蛇般冰冷的算計。他坐在北鎮撫司那間永遠飄蕩著血腥與黴味的密室之中,麵前,鋪著一張巨大的金陵輿圖。他手中,拿著一支朱筆,將城中所有他認為的、可疑的藏身之處,一一圈出:城西的破敗佛寺,城東的亂葬崗,以及那些魚龍混雜、官府勢力難以滲透的黑市與賭場。
他調動了手中所有的力量,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將整個金陵城,都籠罩了起來。他麾下的“飛魚營”高手,日夜不息地在城中進行著地毯式的排查;詔獄裡的“鬼手”屠夫,更是將那些與江湖人稍有關聯的囚犯,用儘了所有慘無人道的酷刑,試圖從他們口中,撬出哪怕一絲一毫關於“魅影”的線索。
然而,三天過去了,這張大網,卻連“魅影”的一片衣角,都未能捕捉到。那個人,仿佛真的已經化作了空氣,徹底消失在了這座他親手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中。韓淵明白,他麵對的,不是一個尋常的刺客,也不是一個魯莽的武夫。他麵對的,是一個與他一樣,精於計算,善於隱忍,並且擁有著他所無法企及的、神鬼莫測武功的……獵手。
而就在韓淵的耐心,即將被這無邊的等待與恐懼消磨殆儘之時,第二樁血案,以一種更加猝不及及、也更加驚世駭俗的方式,發生了。
死者,薛神醫。
薛神醫,本名薛常,在金陵城中,是個頗有清望的人物。他的醫館“百草廬”,位於城東一條頗為雅致的巷弄裡,因其醫術高明,尤擅治療各種疑難雜症,每日裡登門求醫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然而,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位懸壺濟世的“神醫”,還有另一重身份——錦衣衛的供奉,一位浸淫毒術數十載,手段陰毒至極的用毒宗師 。
石驚天與“撼山門”弟子所中的“三日斷魂散”,便出自他手 。他為人,比狐狸更狡猾,比毒蛇更謹慎。他的“百草廬”,看似尋常,實則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死亡堡壘。從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到門窗上的每一顆銅釘,都可能布有劇毒,或是連著致命的機關。他自信,便是大羅金仙,也休想在他這百草廬中,傷到他一根汗毛。
然而,他還是死了。
死得,無聲無息,且充滿了匪夷所思的、詭異的儀式感。
當錦衣衛的校尉,在接到報案後,撞開那扇看似尋常的醫館大門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庭院裡,一切如常,那些看似尋常的花草,依舊在晨光中,散發著清雅的藥香。隻是,若有精通百草之人在此,便會發現,這些花草,竟無一不是世間罕見的劇毒之物。一株看似普通的“鳳仙花”,實則是能讓人肌膚潰爛的“七日腐”;一叢隨風搖曳的翠竹,葉片上,竟結著一層能見血封喉的“鶴頂紅”晶粉。
穿過這片美麗的、卻也致命的庭院,便是薛神醫的藥堂。
堂內,陳設整潔,一排排藥櫃,散發著濃鬱的藥香。隻是,薛神醫並不在此。他最信任的兩名藥童,一個,倒在藥櫃旁,一個,伏在搗藥的石臼上,早已氣絕身亡。他們的死狀,與“攬月舫”上那些被齊司裳點中穴道的錦衣衛一般無二——渾身沒有任何傷口,隻是心脈,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徹底震碎。
真正的恐怖,是在藥堂之後,那間隻有薛神醫自己才能進入的、用來研製劇毒的密室之中。
密室的門,是由精鐵打造,門上,布有三道連環毒鎖,一旦開鎖的順序錯誤,便會從門內,噴出能瞬間將人化為膿血的“化屍水”。
然而此刻,這扇門,卻是大敞四開。門上的三道毒鎖,完好無損,仿佛是從內部,被一種極其精妙的手法,輕易破解。
密室之內,更是如同上演了一場神魔之戰。
薛神醫的屍體,就端坐在密室正中的一張太師椅上。他死狀安詳,仿佛隻是在小憩。隻是在他的眉心,同樣,有著一個細微的、幾乎難以分辨的血色劍痕。
而他周圍,那些平日裡被他視若珍寶的、用來豢養毒物的瓶瓶罐罐,那些盛放著劇毒蛇蠍、百年蜈蚣的琉璃缸,此刻,竟無一例外,全部碎裂!與“攬月舫”上的情形不同,這些器皿,並非化為齏粉,而是從內部,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震成了無數細小的碎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本該凶猛無比的毒物,此刻,竟全都蜷縮在碎片的角落裡,一動不動,仿佛被某種天敵的氣息,嚇破了膽,早已死去。
整個密室,彌漫著一股奇異的、草木枯萎的氣息。牆角,一盆由薛神醫耗費了十年心血,從西域尋來,培養而成,據說其毒性足以毒殺一頭大象的“幽冥鬼蘭”,此刻,竟已徹底枯萎,花瓣焦黑,葉片卷曲,仿佛在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的生命力。
韓淵趕到現場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暴怒,他隻是靜靜地,走進了這間死亡密室。他蹲下身,撚起一片枯萎的“幽冥鬼蘭”花瓣,放在指尖,細細地感受著。
那上麵,殘留著一股極其純粹的、煌煌如大日般的陽剛之氣。這股氣息,不僅沒有半分毒性,反而充滿了勃勃生機。然而,正是這股極致的“生”之氣,對於那些至陰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無法抗拒的克星。
《混元一炁功》……
又是《混元一炁功》!
韓淵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了無底的深淵。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真正的、發自肺腑的無力感。
他的權謀,他的算計,他那張無往而不利的、由恐懼與利益編織而成的大網,在這樣一種不講道理的、絕對的力量麵前,顯得何其的脆弱,何其的……可笑。
他可以輕易地,用一道聖旨,一場構陷,將一個功勳卓著的百戰名將,碾為塵土。
可他,卻無法阻止一柄劍,在重重護衛與劇毒機關之中,輕易地,取走他心腹的性命。
他知道,自己必須尋找外援了。
尋找一個,同樣不屬於這個凡俗世界,同樣擁有著神鬼莫測力量的,幫手。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身影。一個穿著深紫色華貴宦官服,臉上敷著厚厚白粉,手中永遠把玩著兩枚羊脂白玉球的、陰柔而瘦削的身影。
淩絕。
這個念頭一升起,韓淵便感到一陣莫名的、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寒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去求那個人,意味著什麼。那無異於,與虎謀皮,引狼入室。那個不男不女的宦官,對世俗的權力,沒有半分興趣。他唯一癡迷的,便是武道。他像一條潛伏在深淵裡的毒蛇,永遠在尋找著,比他更強大的獵物。
而齊司裳,毫無疑問,是這數十年來,出現在金陵城中,最完美的、也最令他興奮的獵物。
“罷了……”韓淵站起身,臉上,恢複了那份古井無波的冷漠,“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無論誰死,誰傷,對我而言,總歸不是一件壞事。”
他轉過身,對著身後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的羅晉,下達了命令。
“備車。去內官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