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縷一觸即收的冰寒意念,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顆微小石子,在林小川心底漾開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沈冰耳廓那抹轉瞬即逝的微紅,像一道微弱的信號燈,在沉寂的冰海上短暫亮起,又迅速隱沒於她刻意維持的冰冷之下。 隔閡依舊存在,如同靜心齋大廳裡那道無形的屏障。但林小川敏銳地感覺到,那層堅冰似乎不再密不透風。那塊被她刻意留下的、深褐色的血跡,成了冰層上第一道清晰的裂痕,無聲地訴說著某些無法言說的過往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默許。 接下來的日子,戌時的修煉成了兩人之間一場無聲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儀式。 星輝下的默契。
林小川不再像初時那般急躁。他沉下心,努力體悟“鬆、靜、空”的境界,用意念耐心地梳理、溫養丹田那縷微弱的星輝之氣。每一次運轉小周天,都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旅人,步履維艱,卻方向明確。沈冰也極少再開口指點,更多的時候是閉目調息,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然而,每當林小川的氣息在關鍵竅穴(如玉枕、夾脊、命門)遇到滯澀,或是意念稍有散亂之時,那縷微弱卻清晰的冰寒意念總會如約而至。它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帶著引導的力度,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導航儀,在他意念感知的邊緣,極其輕微地、點對點地傳遞來一個關於經脈走向、氣息火候的“坐標”或“提示”。沒有言語,沒有情緒,隻有純粹的信息傳遞。
林小川心領神會,立刻調整。星輝之氣在一次次微調中變得更加順暢,運行的距離也越來越長。丹田處那團溫熱的氣息如同被精心喂養的星火,雖依舊微弱,卻頑強而穩定地燃燒著,散發著勃勃生機。他不再需要刻意去依附那冰寒意念,隻需感知到它的存在,便能從中汲取到指引的方向。一種奇異的默契,在星輝的流轉間悄然形成。 靜默的重建。
白天,林小川依舊雷打不動地來到靜心齋,繼續他浩大的重建工程。倒塌的烏木書架殘骸被他一點點清理出去,騰出了更大的空間。他開始嘗試修複一些結構相對簡單的書架框架,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在空曠的大廳裡回響。他做得很慢,很仔細,生怕弄壞了這些承載著沈冰過往的“骨架”。
沈冰有時會走出內室,站在丹爐旁,靜靜地看著他忙碌。她依舊很少說話,隻是偶爾會在他拚裝某個榫卯結構明顯出錯時,淡淡地指出:“卯眼偏左三分。” 或是:“橫梁需用沉陰木,而非陽柏。” 語氣平淡,卻精準無比。
林小川便依言修正。他甚至開始習慣性地在遇到難題時,抬頭看向丹爐的方向。有時會撞上沈冰清冷的目光,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彙,又迅速移開。空氣中彌漫著木屑的清香、丹爐的藥香,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名為“共同重建”的沉靜力量。 心湖的漣漪。
那塊深褐色的血跡,依舊靜靜地躺在沈冰蒲團旁的地麵上,沒有被刻意掩蓋,也沒有被清理。它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存在於兩人之間。林小川每次看到它,心頭都會掠過一絲細微的悸動。他知道,那是沈冰允許他看到的傷口,是她冰封世界向他敞開的一扇微小窗口。
而沈冰,似乎也在適應著這種改變。當林小川將一瓶溫熱的蜂蜜水放在她調息的蒲團旁時(他知道她怕苦,每次喝藥都皺眉),她沒有再像最初那樣冷眼拒絕,隻是睫毛微顫,沉默地拿起,小口啜飲。當林小川將一塊烤得恰到好處、散發著焦糖香氣的紅薯(他特意挑了最小的)放在斷裂的茶台一角時,她雖然依舊視若無睹,但林小川在轉身搬木料時,眼角餘光瞥見她的指尖極其細微地蜷縮了一下,仿佛在克製著什麼。
這些微小的細節,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林小川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圈溫暖的漣漪。他知道,融化冰山非一日之功,但至少,冰隙中已透進了微光。 這天戌時修煉結束,天空毫無預兆地陰沉下來。厚重的烏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壓在城市上空,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預示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沈冰如往常一樣起身,走向內室。林小川也收拾好蒲團,準備離開。他剛走到門口,豆大的雨點便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瞬間連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天地間一片蒼茫水汽。狂風卷著雨水,瘋狂地灌入靜心齋那扇歪斜的門洞。 林小川被冰冷的雨水濺了一身,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等等。” 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林小川回頭。沈冰站在內室門口,沒有進去。她看著門外傾盆的暴雨,眉頭微蹙。雨聲太大,幾乎淹沒了她的聲音。 “雨太大。” 沈冰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依舊沒什麼情緒,“進來等。” 林小川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沈冰主動留他?在靜心齋?而且是這種非修煉的時間? 他看著沈冰。她說完那句話,便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似乎隻是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並不在意他的反應。但那微微繃緊的肩線,暴露了她內心並非如表麵那般平靜。 “哦…好。” 林小川壓下心頭的驚異,連忙應道。他退回大廳,順手將歪斜的門板儘量合攏,擋住肆虐的風雨。 靜心齋內頓時暗了下來,隻有丹爐的青光穩定地跳躍著,在牆壁上投下巨大的、搖曳的光影。空氣裡彌漫著雨水的濕氣、丹爐的藥香,以及一種名為“獨處”的微妙氣氛。 林小川有些局促地站在大廳中央,離沈冰遠遠的,不知道該做什麼。沈冰則走到丹爐旁,拿起一個蒲團,放在距離丹爐稍遠、靠近一麵相對完好書架的位置,然後自己盤膝坐下,閉目調息。仿佛剛才那句邀請隻是幻聽。 雷聲滾滾,雨點密集地敲打著靜心齋殘破的屋頂和門窗,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外麵已是狂風暴雨的世界,而靜心齋內,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狹小而奇異的避風港。 林小川看著沈冰在丹爐光影中沉靜的側臉。跳躍的青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隔絕了外界的風雨和…他的存在。 時間在雨聲中緩慢流淌。林小川站得有些腿麻,便也找了個角落,靠著牆壁坐下。他不敢打擾沈冰調息,隻是默默地看著丹爐的火光,聽著窗外滂沱的雨聲,感受著丹田處那縷星輝之氣緩緩流轉帶來的溫熱和踏實感。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了窗外的黑暗,緊接著是一聲幾乎要震碎耳膜的炸雷! 轟隆——!!!! 這聲驚雷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整個靜心齋似乎都隨之震動!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雷聲炸響的瞬間—— 一直閉目調息的沈冰,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她盤坐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那雙清冷的眸子裡,此刻充滿了林小川從未見過的、劇烈的驚恐和無措!仿佛瞬間被拖入了某個深不見底的噩夢!她的臉色在丹爐青光的映照下,褪儘了最後一絲血色,變得如同透明! 她下意識地、如同尋求庇護般,猛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臂!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蜷縮,背脊緊緊抵著冰冷的書架!那姿態,脆弱得像一個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孩子,與平日裡那個強大冰冷的沈天師判若兩人! 林小川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瞬間明白了!是雷聲!這突如其來的、劇烈的雷聲,觸發了她內心深處某個極其恐怖的記憶!是黑水澗?是她師父隕落時那驚天動地的能量爆發?還是…更早的、不為人知的創傷? 沒有任何猶豫!林小川幾乎是本能地、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在沈冰驚恐渙散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之前,他伸出手臂,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和…笨拙的溫柔,輕輕地將她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體,虛虛地攏入了自己的懷中! 他沒有用力抱緊,隻是用雙臂在她身側形成了一個保護的姿態,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她與那仿佛能撕裂一切的雷聲和窗外猙獰的閃電! “彆怕…是雷聲…隻是雷聲…” 林小川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安撫力量,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我在…沒事了…” 他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衫傳遞過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的暖意。 沈冰的身體在被他攏入懷中的瞬間僵硬到了極致!仿佛被凍結!那雙充滿驚恐的眸子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林小川的臉,瞳孔深處是劇烈的掙紮和本能的抗拒! 但下一秒,當又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隨其後的雷聲如同洪荒巨獸的咆哮再次轟然降臨—— 沈冰緊繃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最後一絲力氣,猛地一軟!她緊抱著雙臂的手無力地鬆開,額頭抵在了林小川的肩窩處!身體依舊在無法抑製地顫抖,但那不再是純粹的、無處可逃的驚恐,而是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的依賴!冰冷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瞬間浸濕了林小川肩頭的布料! 林小川渾身一震!肩膀上傳來的冰冷濕意和沈冰無聲的顫抖,像電流般瞬間擊中了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收攏了手臂,這一次,不再是虛攏,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想要驅散所有恐懼的堅定力量,將她顫抖的身體更緊地護在懷中。 “沒事了…沈冰…沒事了…” 他一遍遍地重複著,聲音低沉而沙啞,笨拙地用手掌輕輕拍撫著她冰冷而單薄的背脊。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窗外,暴雨如注,雷聲轟鳴,閃電如同銀蛇狂舞。
靜心齋內,丹爐的青光穩定地跳躍著,在相擁的兩人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暈。林小川緊緊抱著懷中顫抖的、脆弱的冰山,感受著她無聲的眼淚和冰冷的體溫。這一刻,所有的隔閡、所有的冰層,都在這滅世般的雷聲和無聲的眼淚中,被徹底衝垮。 冰隙之中,透出的不再是微光,而是足以融化萬載寒冰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