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忌耐心地跟著沈知意逛寺廟。
他看她在一座座佛像前的蒲團上跪下,虔誠地參拜。
柔和的眉眼似乎也蒙上了淡淡佛光。
他立在一旁,撩起眼皮,看向那些高大的、無言的佛像。
他想。
如果當真有佛。
如果她信奉的一切為真。
那麼,他希望,每一座佛像,都能認真聆聽她的願望。
凡她所求,俱皆應驗。
而如果這些,需要一點代價。
那就由他來償。
……
出來的時候,沈知意饒有興致地問他。
“裴忌,你為什麼不信這些啊?”
裴忌溫和的眉眼透過鏡片,落在她身上。
他撥開她額前的碎發。
“沒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已經有了相信的東西了吧。”
“是什麼?”沈知意目露驚詫。
裴忌笑著看她。
沒說話。
心中卻有個聲音輕輕道。
當然是你啦,寶寶。
我唯一的信仰。
他看著她整個人蒙在光輝裡,連眼睫都顫動著金色的碎芒。
美好得像假象一般。
裴忌心裡忽然升起一股隱秘的擔憂。
真能綁住她嗎?
他垂眸看向她腕間的鏈子,纖細得幾乎輕輕一拽,就會立刻斷掉。
裴忌眼睫顫了顫。
莫名有些恐慌。
沈知意沒再追問。
她視線瞥向不遠處。
看到有個眉眼跟裴忌極為相似的女人,正從寺廟大門出來。
她眸光閃了閃。
“裴忌,我去上個洗手間。”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好。”裴忌閉了閉眼,壓下心底惴惴不安的慌亂,揉了下她的頭,又戀戀不舍地鬆開。
他看著她轉過身。
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沉默地摸了摸自己腕間的手鏈。
沈知意背對著他,抬起頭。
陽光照在她一半臉上,在另一側形成一道晦暗陰影,將她半邊的五官都蒙在其中。
她想起自己剛剛和佛祖求的願望。
她要一個契機。
一個解開裴忌心結的契機。
她要在他晦暗的靈魂中,投下一道光。
一道永恒照亮的。
驅散所有不安和惶恐的光。
可這意味著。
要首先暴露他的陰暗和彷徨。
不麵對痛苦,又怎能擁有麵對痛苦的勇氣呢?
沈知意直視前方。
眸光堅定地向前走去。
“裴忌?!”
一道驚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裴忌渾身僵硬。
慢慢的、不可置信地轉頭望去。
一個中年女人麵容憔悴地衝到他麵前,臉上帶著失而複得的喜悅。
“真是你……真是你!”
她喃喃著,眼神冒出淚花,“是媽媽啊!”
“裴忌,是媽媽啊!”
她拉住裴忌的袖子,生怕失而複得的希望從指尖溜走。
沒想到和佛祖許的願望,這麼快就靈驗了。
她終於可以不用再過現在一地雞毛的日子,重新回到豪門,做回她的闊太太了!
她年輕時太天真了。
以為離開裴家,離開那些爾虞我詐,就能過上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真正幸福的日子。
可現實狠狠打了她的臉。
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寧的。
隻要人的欲望存在,就永無安寧。
而沒錢,就更加劇了這種痛苦。
她回去找過裴忌多次,可裴家安保甚嚴,他們又行蹤不定,多數產業都是保密的。
她根本找不到他們。
可沒想到,能在安州這小小的寺廟中碰上!
這不是天賜良機嗎?!
裴忌是她的兒子。
不管從法律還是情義上來說,他都不能不管她!
她指尖用力,臉上流下悔恨又憧憬的淚水,整張臉看起來有些扭曲。
裴忌垂眸看她。
眸光怔怔。
媽媽?
他打量麵前的女人。
她頭發已經有幾縷發白,身上的衣服也洗得舊舊的。
看樣子,過得並不好。
在拋下他之後。
在選擇了追尋自己可以主宰的生活之後。
發現不如自己想象中的美好之後。
終於開始後悔了嗎?
可她悔的,是拋下自己這個兒子,還是珠光寶氣的豪門闊太太身份?
裴忌在日光下感到一陣眩暈。
甚至有些作嘔。
“這位女士,你認錯人了。”他臉上帶著堪稱溫雅的笑,拂開她的手。
眸光卻冷淡如冰。
“認錯?”那女人淚水停在臉上。
突然又反手握住他的胳膊。
“不可能!不可能!”
“裴忌,你一定還在怪媽媽對不對?”她臉上顯出幾分慌亂,“是媽媽的錯,媽媽當初不該拋下你。”
“可我也是不得已的啊!”
“這些年,我沒有一刻不在後悔!”
“裴忌,你原諒媽媽,原諒媽媽好不好?”
在發現哭求無果之後,那女人臉上現出幾分惱怒。
說出口的話,也變成了責怪。
“你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能不認媽媽?!”
“你怎麼變成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了?是不是裴家教壞你的?是不是他們不讓你認我的?!”
她越說越激動,臉上表情也愈發猙獰。
裴忌渾身氣息驟冷。
鏡片後神情陰鬱。
“女士,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警察了。”
他重重撇開她。
往寺廟後的陰翳處走去。
直到甩開人群,完全浸入黑暗,才靠著牆,緩緩跌坐下來。
他摘了眼鏡,屈起膝蓋,將蒼白的臉靠到上麵,讓最後一絲光線也從視線中消失。
才緩緩勾起一個慘淡的笑。
真可笑啊……
過去被拋棄的記憶,他刻意遺忘的記憶,忽然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灌入腦海。
痛苦的溯回,讓他連每個毛孔都好像被大雨淋濕。
而這場新的重逢,又讓他發現了自己是個多麼惡心的、不堪的存在。
連親生母親都可以不管不顧的畜生。
他不明白為什麼總是這樣。
每一次,當他以為要見到光明的時刻,老天就會降下重重帷幕,擋住他的去路。
明明已經那麼靠近光了。
那麼耀眼的知意,美好的知意,像不可思議的奇跡一樣降臨在他身邊的知意。
他已經快要完全擁有她了。
可偏偏。
老天要這麼殘酷地提醒他。
他天生就是地裡最陰濕、最見不得光的老鼠。
根本不配擁有她。
裴忌肩膀抖索,眼睛蒙上水霧,到最後甚至哈哈大笑起來。
“裴忌?”
裴忌身軀一僵,驟然抬頭。
他看到沈知意慢慢向他走近,在他麵前蹲下身。
他眼神沉寂,有些黯然地問她。
“寶寶。”
“我是不是……很垃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