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嶺鄉下轄14個自然村,加上鎮裡的常駐人口總共約為兩萬出頭,東山村和神台村是其中比較大的兩個村子,人口都在千人左右,可動員的男女壯丁超過兩百人,此時全部手拿鋤頭、鐵鍬、斧頭、棍棒對峙著,黑壓壓的一片。
其中還有不少老式單筒獵槍!
兩群人涇渭分明,中間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單手舉起一把56半,槍口微微冒出青煙。
劉清明冷眼掃過眾人,手臂被巨大的後坐力震得發麻。
這可不是64式那種小砸炮,果然裝逼是要付出代價的。
村民們顯然沒想到他真得敢開槍,都被槍聲震懾到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膀大腰圓的村民問道:“你是哪個?”
劉清明沒有理他,順勢放下槍,拄在地上。
他可是足足跑了好幾個小時,而且全是山路。
“你們的村長呢?村支書呢?叫他們出來見我。”
他的話,讓村民們騷動起來。
“後生仔,你哪裡來的呀,敢叫我們村長來見你。”
“好大的口氣,我不信你敢朝我身上打。”
“再多話,連你一起打!”
之前說話的男村民不但不後退,反而氣勢洶洶地上前,手裡雙持著一把鋤草刀。
刀光雪亮。
劉清明一愣,這不要命的勁兒,還真是麻煩。
他想去掏自己的證件,亮明身份。
一個男子急切的聲音打斷了男子的動作。
“甘宗亮,住手,你們都給我住手!”
來人聲音極大,都有一些破音了,眾人紛紛去看,劉清明也看到了來人的身影。
村民們顯然都認得他,紛紛把路讓開。
“王司法。”
“王所長。”
聽到村民口中的稱呼,再結合男子製服上的國徽。
劉清明馬上明白了,來人應該是雲嶺鄉司法所的所長。
王建民。
來到雲嶺鄉之後,他看過政府部門的所有乾部資料,主要乾部更是銘記於心。
這個王建民是本地人,從司法員乾起,足足乾了二十年。
在當地有一定威望。
他是鄉人大主席王中順的本家侄子,王家,也是雲嶺鄉的大姓。
兩人在他上任時的乾部見麵會上見過一麵,此後再無交集。
因為劉清明並沒有急於開展工作,他在到任之後的20多天裡,一直在下麵的村子裡搞調研。
連春節都沒有回過家。
人家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連鄉政府都沒怎麼待。
除了必要的會議,幾乎沒有回來過。
也讓如臨大敵的趙元佐等舊人,有些摸不清他的底。
雲嶺鄉是個貧困鄉,沒什麼像樣的工業企業,隻有幾個規模不大的私營小礦。
有什麼可調研的?
山裡,最值錢的,可能就是野味了。
那些發了財的城裡人,偶爾喜歡來這裡過上一把打獵的癮。
吃點現在越來越少見的野味。
因此,人人都在想。
年輕人怕是玩性重吧。
這事,傳來傳去,他成了一個“不務正業”的鄉長。
更是坐實了“鍍金”的名頭。
東山村,正好是劉清明計劃中的下一個調研村,還沒等他摸進村子。
就出事了。
他是在跑步的途中,碰到了前往鄉政府報信的村民,知道了即將發生械鬥。
於是當機立斷,直接趕往東山村。
在村支書的幫助下,帶著村裡的民兵趕往出事地點。
他手裡的槍,就是民兵連的。
好在這些人還算克製,沒有把全副武裝的民兵拉出去打。
否則,他隻有回鄉裡搬救兵,而不是跑到這裡來裝逼。
56半啊,前世也沒摸過。
可算是圓了一個夢。
王建民穿過人群,突然看到站在人群當中的劉清明。
還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劉劉鄉長?”
此言一出,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那個膀大腰圓的村民甘宗亮不敢置信地問:“他是鄉長?”
難怪人家不信,劉清明此時一身運動裝,像極了城裡的中學的校服。
說是個中學生,也就是長得高了點。
麵相實在是太嫩了。
“王建民同誌,你來得太好了。”
劉清明與王建民握了握手,心裡總算放鬆了一點。
要是這些村民不聽自己的,硬來。
他難道真朝村民開槍?
那是玄幻文。
“劉鄉長,幸好你在這。”
王建民不知道是怎麼跑來的,一頭一臉的汗,氣喘籲籲。
顯然,村民第一個通知了他。
基層司法所,起到的主要作用一是普法,二是調解。
王建民,應該是村民比較信賴的乾部。
劉清明擺擺手:“不說這個,趕緊製止他們。”
王建民點點頭,大聲朝兩個村的村民呼籲。
“鄉親們,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沒有那麼嚴重,這樣好不好,你們各自推舉幾個代表,我,還有劉鄉長,我們就在這裡給你們解決問題。”
人群議論紛紛,並沒有回應他的話。
王建民又喊道:“大過年的,打死打傷,都不是好事情,難道你們想現在辦喪事?”
甘宗亮說道:“王司法,你說這事,又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你來,都讓我們忍,結果呢,他們神台村越來越過分,我們不聽你的了。”
“對,我們不聽你的。”
東山村的村民起哄道,神台村的村民也不甘示弱,雙方你罵我一句,我罵你一句。
眼看形勢又要失控。
“砰”
劉清明果斷朝天開槍,將亂哄哄的場麵震住。
這種情況,他又沒個高音喇叭,還真得隻有手上的56半好使。
他拿出自己的工作證,向兩邊的村民一亮。
大聲喊道:“鄉親們,我是新來的鄉長,我叫劉清明,讓我說兩句好不好?”
甘宗亮看了看工作證上的照片,半信半疑:“你還真是鄉長啊。”
“如假包換。”
甘宗亮說:“那你能替我們村做主不?”
劉清明說:“就算你要我做主,也要讓我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吧。”
甘宗亮一指對麵的村民:“他們神台村仗勢欺人,搶我們的地,搶我們的水。”
神台村的村民馬上反擊:“你們東山村的人先不地道,憑什麼說這山是你們的?”
“停,停!”
劉清明趕緊大喊:“這樣吵,不會有結果,一邊出個人,同我講清楚,講清楚了,你們不同意我的意見,再打也不遲,好不好?”
或許是礙於他鄉長的身份,兩邊村民各自選出一個人。
東山村就是甘宗亮。
神台村的代表是個年輕小夥子,與甘宗亮應該是認識的,兩人大眼瞪小眼。
似乎一言不合就要開打。
“你先說。”
劉清明一指神台村的代表。
年輕人倒是不怯場,三言兩語把事情講了一遍,原來,兩個村的糾紛由來已久。
可以追溯到前清時期,東山村出了一個大官,村民仗勢搶占了兩個村共有的一條水源。
到了民國時期,神台村走出去一個國軍團長,反過來又把水源搶回來,還占了兩個村共有的一座山。
解放後,兩個村子都實行了土改,一時間倒是勢均力敵,在黨組織的領導下。
兩個村子摒棄前嫌,共同分配水源和山林,難得地和平共處了三十多年。
直到改開以後,包產到戶,打破大鍋飯,生產隊也重新變成村組。
宗族勢力開始抬頭,舊時的矛盾再度凸顯。
從爭吵發展到大打出手,前前後後發生了多次,一次比一次嚴重。
神台村的代表說完,劉清明一指甘宗亮:“你說。”
甘宗亮也從東山村的立場,把事情說了一遍。
過程差不多,隻是在他的描述中,肯定是東山村占理,但是吃了虧。
劉清明點點頭:“事情我知道了,你們都說自己有理,我沒有調查,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否則你們都不服,對不對?”
兩人點點頭。
劉清明又說:“你們兩個村,是不是非要用打一場的方式,來決定水源的歸屬?”
兩人又是點點頭。
劉清明又說:“你們主要是為了打一架,多死幾個人,還是隻是為了水源的歸屬?”
兩人麵麵相覷,都不說話。
劉清明說:“你們有舊怨,既分高下,也決生死,是這樣嗎?”
兩人點點頭,又搖搖頭。
劉清明說:“你們其實並不願意看到家人、親族和朋友死傷,對不對?”
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村裡的男男女女,低下頭。
劉清明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對兩邊的村民說。
“鄉親們,什麼原因我不問了,你們真得想要今天血濺這裡,讓孩子沒了爹娘,讓爹娘失去兒女嗎?”
村民們也都不說話,隻拿眼睛看著這位年輕的鄉長。
“一條水源,可能關係到明年的春耕,可能關係到秋天的收成,一年下來,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收入有沒有一千塊?有沒有?”
村民有人小聲嘀咕:“哪有一千塊,一千塊還不笑死。”
劉清明說:“一年一家人一千塊,你們都不敢想,隻能窮得去搶水源,拿命去拚,你們的命不值錢呐,所以才會這麼窮。”
甘宗亮抬起頭,憤怒地盯著他,吼道:“你咋樣,你能行?”
劉清明冷冷地看著他:“空口白牙,我說行,你也不會信,但我話說到這裡,今天你們動了手,這一輩子都會受窮,因為你們目光短淺,沒有資格富起來!”
甘宗亮握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
劉清明朝他招招手:“我給你一個機會,打趴我,水源我做主,是你們東山村的。”
甘宗亮一愣:“你說真的?”
劉清明一指王建民:“你們的王司法作證。”
王建民已經驚呆了,心說這不是激化矛盾嗎?
這個年輕的鄉長,是不想乾了?
“鄉長”
“你看,他聽到了,敢不敢?”
甘宗亮還是沒有動,他莽但不傻,村乾部都不敢惹,何況是鄉長。
公安一定會把他銬起來遊街。
劉清明說:“不算你毆打乾部,隻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切磋,我輸了,水源歸你們村,你輸了,你們村聽我的,答不答應?”
甘宗亮猶豫了,村民們開始鼓噪:“乾他。”
“俺們都聽到了,上上。”
劉清明將手裡的56半扔給王健民。
脫掉運動服,把內衣的袖子卷上去。
甘宗亮虎吼一聲,缽大的拳頭朝著劉清明的腦袋砸過去。
劉清明一看他的動作,心裡就有了數。
側步避開拳風,左手搭上他的手臂,借力向後一拉。
右腿橫掃,甘宗亮隻覺身體一輕,向前飛出去,撲倒在草地上。
吃了個狗啃泥。
兩邊的村民無不是哄堂大笑。
劉清明轉過身,也不上前,看著他爬起來。
“再來,使出你的全力。”
甘宗亮漲紅了臉,咬著牙,衝上來,又是一拳轟過去。
勢大力沉,雖然有把子勁。
但很明顯沒有係統訓練過。
這樣的對手,劉清明應付起來很輕鬆。
但他不是來打架的,也不是來裝逼的。
劉清明突然彎腰俯身前衝,擦著甘宗亮的拳風,一把扛起他的腰。
狠狠地摔在地上。
甘宗亮被摔得有些暈,劉清明曲肘壓在他的胸前。、
“你輸了。”
眾人鴉雀無聲,就連神台村的村民也是一樣。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乾淨利索的正麵淩空抱摔。
這個年輕的鄉長,竟然是個練家子!
在村民的樸素意識裡,這就是能人。
劉清明放開他站起身,又衝他伸出手去。
甘宗亮猶豫了一下,伸手握住對方,借力站起來。
雖然被摔了一下,但身上並不疼。
劉清明看向神台村一方:“你們也可以試一試,條件不變。”
王健民這才明白,劉鄉長的用意。
單純靠嘴說服,人家不吃那套,隻有先拿話架住,再趁勢拿下為首之人。
把一場群鬥,變成了兩三人之間的切磋。
可問題是,你得能有把握打得過對方才行啊。
神台村的人哪敢上啊。
他們連甘宗亮都打不過。
劉清明說:“不敢上,那就聽我的,好不好。”
“鄉長,那你說咋辦?”
劉清明說:“過去的恩恩怨怨先不提,一條水源,全給你,你也發不了財,聽我的,那就兩個村人坐下來合計合計,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不光是解決這個問題,還有以後村子的出路,你們兩個村裡,都有去南方打工的人吧。”
“有啊,咋沒有,聽說南方工資可高了,一年能有一千多塊。”
“可不是,這次過年,我老叔的二小子回來,一身可光鮮了,又是煙又是酒,聽說發財了。”
“我家表舅也是,帶著村裡人乾建築,賺了好多票子,要給他們家蓋新房了。”
兩個村子的人一下子找到了共同話題,臉上滿是羨慕之色。
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彆人的故事。
劉清明心裡很難過,前世有個詞叫“精致窮”。
編劇無法想象生活真正的窮是什麼樣子。
一家人一年隻有三百塊的收入!
一家人一天不到一塊錢!
這是發生在新世紀的現實。
而國家的扶貧攻堅,還有二十年才會正式打響。
劉清明能再等20年嗎?
他突然間明白了,自己來這裡的目地。
不是跳板,不是躲避,而是使命。
一個黨員乾部的使命!
議論間,山下突然傳來了汽車喇叭聲。
大隊人馬衝上來,衝在最前方的趙元佐和韓誌誠看到村民們拄著農具站在那裡。
地上沒有血跡,更沒有人體。
而人群中,那個醒目而高大的身影,隱隱成為了農民們的主心骨。
鬆了一口氣之餘,滿心都是疑惑。
像這種幾百人的大規模械鬥,他們把全鄉的公安都帶來,也未必能製止。
多半還要上強製手段。
這個新瓜蛋子鄉長,是怎麼讓他們和平共處的?
好像還聊得挺好。
但槍聲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