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土膏”的氣息,如同凝固的極地寒風,充斥在“忘川渡”地底深處的石室。
這裡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座被遺忘的冰窖。
四壁、穹頂、地麵,皆由某種粗糙的灰白色岩石構成,石縫間凝結著厚厚的、永不融化的寒霜。
空氣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色的霧氣,仿佛要將肺腑也凍結。
唯有石室中央,一塊天然形成的、表麵光滑如鏡的深黑色玄武岩石台,散發著一種沉凝亙古的寒意。
林默赤裸著上身,如同被獻祭的祭品,仰麵躺在這塊冰冷的玄岩石台上。
石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億萬根冰針,無孔不入地刺入他焦黑破碎的皮膚,滲入新生的、冰冷沉重的斷腕,鑽入每一寸被狂暴力量撕裂過的經脈與骨骼。
伊萬將他如同破麻袋般扔上石台後,便捂著塌陷的胸口,踉蹌著退到石室角落。
他從一個同樣由灰白岩石鑿出的壁龕裡,挖出一大坨深青色的、散發著濃鬱鬆針與硫磺氣息的粘稠膏體——西伯利亞凍土膏。
這膏體在冰冷的空氣中冒著絲絲白氣,如同擁有生命。
伊萬冰藍色的眼眸掃過石台上毫無聲息的林默,眼中凶戾未消,卻更多是痛苦與疲憊。
他粗暴地將大坨凍土膏拍在林默胸前塌陷的肋骨、焦黑的皮膚以及那新生的、蒼白冰冷的斷腕創麵上!動作粗野,如同給凍僵的牲口塗抹藥膏。
“嘶——!”
凍土膏接觸皮膚的瞬間,林默殘破的身體如同被投入了液氮!
極致的冰寒混合著膏體中蘊含的、如同熔岩地脈般的狂暴生機,瞬間衝垮了他麻木的神經!
他猛地弓起身體,喉嚨裡發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抽氣聲!
熔金幽藍的瞳孔因劇痛而驟然收縮,混沌的視野瞬間被純粹的冰寒與灼熱的生機洪流淹沒!
這冰火交加的酷刑,卻如同一記強心針,強行將他從瀕死的麻木深淵中拽回了一絲清醒!
識海中,那被渡翁血液暫時壓製、熔金與幽藍交織的《天工開武圖》圖譜,在這極致外力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冰火兩極的熔爐,再次艱難地運轉起來!
焚爐篇的核心神韻在冰火對衝下明滅不定。
沈三篙“天地為爐”的慘烈道境,與“豎瞳”賦予的冰冷解析力,如同被凍土膏強行粘合在一起的碎冰,在狂暴的冰火洪流中沉浮、碰撞、試圖找到新的平衡點。
斷腕處新生的、泛著金屬冷光的骨骼與蒼白的皮肉,在凍土膏那蘊含地脈生機的刺激下,開始貪婪地吸收、融合那股冰寒中的“生”意。
細微的幽藍脈絡在蒼白皮膚下若隱若現,如同新生的、冰冷的血管網絡。
林默的意識在冰與火的煉獄中沉浮。劇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反複衝刷著殘存的意誌。
每一次即將被徹底淹沒時,阿萊撲向槍口的嘶吼、陳伯血泊中的推搡、沈三篙燃儘自身時的凝視……那三張血色的麵孔與“活下去”的托付,便如同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識海,帶來更深的痛苦,卻也帶來一絲……不肯熄滅的微光。
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因用力而滲出淡金色的血絲。
新生的、冰冷的左手五指,無意識地深深摳進身下堅硬冰冷的玄武岩石台,留下五道清晰的、帶著藍金色澤的指痕!
石室角落,伊萬看著石台上那具在冰火煎熬中不斷抽搐、卻始終未曾徹底崩潰的身體,冰藍色的眼眸中,那野性的凶光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悸所取代。
他見過無數在西伯利亞凍土上掙紮求生的野獸,卻從未見過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如此恐怖的自愈本能,以及那具殘破軀殼下,如同深淵熔爐般燃燒的、近乎非人的意誌。
他默默地從壁龕裡又挖出一大坨凍土膏,沉默地走上前,再次粗暴地拍在林默身上新的傷處。這一次,動作似乎……少了一絲純粹的惡意。
咖啡館內,時間恢複了流淌,空氣裡卻彌漫著比破碎的咖啡杯和凝固的血跡更沉重的死寂。
吧台上,那隻屬於林默的焦黑斷掌靜靜躺著。
其表麵,那個荊棘纏繞的滴血彎月蝕刻圖案,在昏暖的燈光下散發著冰冷邪異的光澤。
斷掌旁,是那枚被渡翁古玉光暈重新包裹、暫時禁錮了切割意念的黑色峨眉刺。
驚鴻的身影已退回卡座最深的陰影,墨色的旗袍上,幾點噴濺的血跡如同淒豔的梅花。
青銅麵具下,呼吸雖然依舊急促紊亂,卻已強行平複。
那雙隱藏在麵具後的眼眸,驚悸未消,卻更多轉化為一種冰冷的、近乎狂熱的探究,死死鎖定著斷掌上的血月圖案。
方才那來自虛空深處、冰冷艦隊的毀滅幻象,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司徒遠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在斷掌、驚鴻、以及吧台後沉默的渡翁身上來回掃視。
他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秒針清脆的滴答聲,在這片狼藉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血月淩空…”司徒遠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輕鬆,卻掩不住深處的寒意,“看來,這‘渡口’,比我想象的…更接近風暴的中心。”他的目光落在渡翁身上,“渡翁前輩,這份‘信物’,分量不輕啊。”他指的是那斷掌。
渡翁枯瘦的手指依舊按在劇烈顫抖的黃銅羅盤上。
羅盤的指針瘋狂搖擺,時而指向斷掌上的血月,時而指向地底石室的方向,最終又劇烈地指向司徒遠放在吧台上的那張玉白色紙箋——紙箋上,銀絲勾勒的複雜幾何圖案核心,正是那扭曲的荊棘彎月!
“司徒遠。”渡翁的聲音響起,蒼老、疲憊,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溫潤的眼眸第一次銳利如古劍,直視著西裝男。“你背後的‘主人’,究竟是誰?他想要這‘血月’的渡口,是欲窺其秘,還是…欲引其降臨?”
“引其降臨?”司徒遠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渡翁前輩言重了。我家主人不過是位…求知欲旺盛的收藏家。對一切古老、神秘、強大的‘源頭’之物,都抱有純粹的好奇與…敬畏。”
他鏡片後的目光閃爍著精明的算計,“至於這渡口,自然是為‘引渡’做準備。引渡那些…被這‘源頭’選中的‘薪火’。”
“薪火?”渡翁的眉頭微微皺起。
“不錯,薪火。”司徒遠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的意味,他緩步上前,手指輕輕點在那張玉白紙箋的荊棘彎月圖案上。“這濁世汪洋,暗流洶湧,舊日的燈塔早已熄滅。需要新的‘薪火’,點燃新的航標。我家主人欲建一座‘燈塔’,一座能照亮這混亂時代、甚至…照亮星海的燈塔!而這座燈塔的燃料,就是那些被‘源頭’選中的、蘊含著非凡潛能的‘薪火’!”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向地底石室的方向,又瞥了一眼陰影中的驚鴻。
“全球武道黑市,魚龍混雜,多少明珠蒙塵?多少‘薪火’在無謂的廝殺中熄滅?我家主人欲舉辦一場前所未有的‘薪火之試’!彙聚全球最耀眼的‘薪火’,在真正的‘燈塔’注視下,點燃屬於這個時代的光芒!”
司徒遠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煽動性,“而這‘血月’,便是尋找、定位、甚至…‘引渡’那些最璀璨‘薪火’的關鍵坐標!渡翁前輩,您的‘忘川渡’,掌天下奇物,通八方幽徑,正是這‘薪火之試’不可或缺的‘引渡人’!”
“薪火之試?燈塔?”渡翁溫潤的眸子深處,第一次浮現出毫不掩飾的譏諷與冰冷。“以‘血月’為引,聚天下英傑為薪?司徒遠,你背後的‘主人’,好大的胃口!好深的算計!”
“算計?”司徒遠不以為然地搖頭,笑容依舊得體,“這是大勢!是進化!是篩選!舊日的江湖已死,新的秩序將在‘燈塔’的光輝下建立!渡翁前輩,您守護這‘忘川渡’千百年,渡的是迷途的魂,也該渡一渡這…時代的洪流了。”
他再次將那張玉白紙箋向前推了推,“一份邀請,一個坐標。我家主人,在‘燈塔’之上,靜候您的‘渡船’。”
渡翁沉默。枯瘦的手指在劇烈顫抖的黃銅羅盤上緩緩摩挲。
溫潤的目光掃過司徒遠那張寫滿算計的臉,掃過陰影中氣息冰冷的驚鴻,最終落在那隻焦黑斷掌的血月圖案上。
他仿佛看到了無數被這“燈塔”蠱惑的“薪火”,如同撲火的飛蛾,湧向那荊棘纏繞的血月深淵。
看到了冰冷的艦隊撕裂天幕,看到了這繁華的鋼鐵叢林在毀滅的光輝下化為焦土。
“薪火…”渡翁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悲憫,如同在為即將逝去的時代唱響挽歌。“若這薪火,最終焚儘的是引火者自身呢?”
“那便焚儘。”司徒遠鏡片後的目光冰冷而篤定,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能點燃燈塔照亮前路的,便是好薪。燒成灰燼的,不過是…無用的殘渣。”
他的目光再次掃向驚鴻,“驚鴻小姐,您意下如何?‘燈塔’的光輝,足以照亮您追尋‘源頭’的迷途。”
驚鴻隱藏在青銅麵具後的目光微微閃爍,落在斷掌的血月圖案上。
那冰冷的毀滅幻象帶來的驚悸,與對“源頭”終極秘密的渴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戰。
最終,那抹淡色的唇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一個冰冷沙啞、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聲音,第一次在咖啡館內響起:
“信物,歸我。”
不是回答,而是不容置疑的宣告。她的目光穿透陰影,如同實質的冰錐,釘在吧台上那隻焦黑的斷掌上。
渡翁溫潤的眸子深深看了驚鴻一眼,又看向司徒遠,最終落在黃銅羅盤那瘋狂搖擺的指針上。他緩緩鬆開了按著羅盤的手。
“忘川渡的規矩,不沾因果,隻渡緣法。”渡翁的聲音恢複了古井無波般的平靜,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這‘血月’信物帶來的風暴因果太大,老朽這小小的‘渡船’,載不動,也…渡不起。”
他枯瘦的手指對著吧台那隻焦黑斷掌和黑色峨眉刺輕輕一揮。
包裹著斷掌的古玉色光暈瞬間消散!
那隻散發著冰冷血月氣息的斷掌,連同其上貫穿的、被暫時禁錮的黑色峨眉刺,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托起,緩緩飄向卡座陰影中的驚鴻!
驚鴻墨色的旗袍袖口無聲滑落,露出那隻白皙如玉的手。
指尖縈繞的幽藍切割力場瞬間收斂到極致,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穩穩地接住了飄來的斷掌和黑刺。
斷掌入手冰冷沉重,血月圖案仿佛在掌心微微搏動。
她毫不猶豫地將斷掌和黑刺收入寬大的袖中,冰冷的殺意瞬間內斂,整個人仿佛徹底融入了陰影,隻留下一道墨色的剪影。
“驚鴻小姐果然是明白人。”司徒遠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對著驚鴻消失的方向微微頷首。
他收起吧台上那張玉白紙箋,轉向渡翁,“那麼,渡翁前輩,關於‘薪火之試’的邀請…”
“老朽倦了。”渡翁打斷了他,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他拿起一塊乾淨的布,開始擦拭半截吧台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緩慢而專注。“司徒先生,請回吧。”
司徒遠鏡片後的目光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但臉上的笑容依舊無懈可擊。“也好。渡翁前輩不妨再考慮考慮。‘燈塔’的大門,永遠為您敞開。”
他整了整考究的西裝,不再多言,轉身走向咖啡館大門。皮鞋踩過碎玻璃的聲音清脆而規律。
厚重的胡桃木門開合,司徒遠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陸家嘴冰冷的霓虹之中。
咖啡館內,隻剩下渡翁一人。
破碎的吧台,凝固的血跡,翻倒的桌椅,空氣中殘留的硝煙、血腥、咖啡香與冰冷的殺意,混雜成一幅荒誕的末日圖景。
渡翁停下了擦拭的動作。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黃銅羅盤劇烈顫抖後歸於平靜的表麵。
溫潤如玉的眸子深處,那抹沉重的悲憫再次浮現,如同化不開的濃霧。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底厚厚的岩石,落在那間冰冷的“凍土靜室”中,落在那具在冰火煉獄中掙紮、在斷腕劇痛中重塑、識海中熔金與幽藍激烈衝撞的身影上。
“薪火…已燃。”渡翁蒼老的聲音在死寂的咖啡館內低低響起,帶著一種洞悉宿命的蒼涼。“是照亮前路,還是焚儘八荒…年輕人,你的路,終究要你自己去走了。”
地底石室。
林默猛地睜開了雙眼!
熔金幽藍的混沌瞳孔中,冰與火交織的痛苦風暴已然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幽邃!如同風暴過後沉澱的死寂深海,又似熔岩冷卻後凝固的黑色焦岩!
斷腕處,新生的左手緊握成拳!蒼白的皮膚下,幽藍的脈絡如同冰冷的電路般清晰浮現!五指指關節發出金屬摩擦般的脆響!
一股混合了凍土膏的狂暴生機、焚爐真意的慘烈餘燼、豎瞳知識的冰冷解析以及渡翁血液中古老秩序之力的、全新的、沉重而內蘊毀滅的力量,在他新生的左臂中奔流湧動!
身下堅硬冰冷的玄岩石台表麵,以他新生的左手為中心,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一片蛛網般細密的、帶著藍金色澤的冰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