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夜,是真正的墨海。
“破浪號”這艘被鏽跡啃噬得體無完骨的貨輪,像一具被遺忘在時光長河裡的巨大鋼鐵棺槨,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沉浮。
月光吝嗇,偶有穿透厚重鉛雲的光束,也如同垂死巨獸的冰冷視線,掃過船體斑駁的甲板、扭曲的管道和沉默的煙囪,在鐵鏽和殘留的油汙上塗抹出慘白粘稠的痕跡,恍若凝固的血。
船艏,林默的身影幾乎與濃重的陰影融為一體。
深灰的工裝服被鹹腥刺骨的海風撕扯,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幡。
他背靠冰冷的艙壁,膝上橫陳著那柄古拙沉重的“鎮嶽”。
粗糙的刀鞘在暗夜裡毫無光澤,唯有那隻按在刀柄上的左手,蒼白得刺眼,皮膚下幽藍的脈絡在極度微弱的光線下,隱隱勾勒出非人的冰冷線條。
海風帶著大洋深處刺骨的濕寒,鑽進骨髓。
這寒意並非僅僅作用於血肉,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酷刑,不斷侵蝕著意識中那道脆弱的堤壩。
堤壩之內,是咆哮的洪流——沈三篙燃儘生命留下的“焚爐真意”依舊灼熱滾燙,帶著漁火樁的“穩”意,是爐底的基石;
渡翁那一滴古老星輝之血,則如同冰泉,蘊藏著浩瀚時空的微光與秩序;
而最深處,是“豎瞳”帶來的、冰冷狂暴的知識洪流,它源自星海彼岸,是毀滅與重構的法則碎片。
三股力量,熔金、幽藍、星輝,在“鎮嶽”刀那沉重如山嶽的“鎮”字真意強行壓製下,勉強維持著脆弱的平衡,卻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在每一次心跳中積蓄著撕裂一切的能量。
新生的左手掌心,那輪被荊棘纏繞的血月烙印,在絕對的黑暗中,竟透出一絲微弱到極致的、令人心悸的暗紅微芒。
它像一枚深嵌入靈魂的毒刺,冰冷地提醒著“薪火帖”上那三十日倒計時的終點——幽靈島,那座注定被血與火點燃的鋼鐵墳場。
“呼…吸…”
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深處,混沌的光暈微微流轉。
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拉得悠長而艱澀,如同拉動一架鏽蝕千年的風箱。
胸腔起伏間,努力牽引著體內那狂暴的“熔爐”之力,試圖將其運轉納入“漁火樁”的軌跡——腳為錨,腰為軸,胯為舵。
這是沈三篙用命換來的根基,是在這狂暴力量之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太難了。
“豎瞳”的冰冷知識碎片不斷衝擊著識海,試圖解析、重構他賴以維係的武道本能,每一次衝擊都帶來針砭腦髓的劇痛和力量瞬間的紊亂。
左臂新生的骨骼、經絡、肌肉,乃至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那不是血肉的痛楚,更像是靈魂被投入鍛造爐,反複捶打、扭曲、撕裂的尖銳嚎叫。
一絲極淡、卻又極其霸道的硫磺混合著某種深海巨藻的腥氣,被凜冽的海風裹挾著,突兀地鑽進鼻腔。
林默按在刀柄上的左手五指,猛地一緊!蒼白皮膚下的幽藍脈絡驟然亮起!
幾乎在同一刹那——
嗚!
一道沉重的破風聲,毫無征兆地從頭頂傾軋而下!
目標並非林默,而是他身側不遠處,一個正蜷縮在防水布下、抱著廉價伏特加酒瓶取暖的瘦弱身影!
那身影屬於一個東歐麵孔的偷渡客,驚恐的臉在月光下一閃而逝。
襲擊者快如鬼魅,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
那是一隻覆蓋著厚厚老繭、指節粗大變形如同鐵錘般的巨拳!
拳鋒之上,竟隱隱覆蓋著一層肉眼可見的、凝練如實質的慘白寒氣!
寒氣所過之處,潮濕的空氣發出細微的“嗤嗤”聲,瞬間凝結出細碎的冰晶!
凍土桑搏·撼地冰槌!
這一拳蘊含的力量,足以將那個瘦弱偷渡客的頭顱連同頸骨一起砸進胸腔!
千鈞一發!
林默膝上的“鎮嶽”刀,甚至未曾出鞘!
他插在工裝褲口袋裡的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成爪,並非抓向那恐怖的重拳,而是狠狠扣向自己身下鏽蝕的甲板!
“嗤啦——!”
刺耳的金鐵摩擦聲撕裂了夜的死寂!
林默的五指,竟如同燒紅的鋼釺插入凍油,硬生生在厚達數厘米的鋼板甲板上犁出五道深達寸許、邊緣翻卷燒紅的恐怖爪痕!
火星在指間和鋼鐵的劇烈摩擦中瘋狂迸濺!
借這狂暴的反抓之力,他盤坐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巨弓彈射,緊貼著甲板,以近乎貼地飛行的姿態,炮彈般橫撞而出!
速度,快到了極致!力量,蠻橫到了極致!軌跡,更是詭異地繞開了那下砸巨拳的正麵鋒芒,直取襲擊者支撐腿的膝彎外側!
沒有招式名號,隻有最原始、最本能的殺戮反應!
身體在“豎瞳”知識碎片驅動下的極致效率,與“焚爐真物”瞬間爆發的慘烈蠻力,在這一刻被強行糅合在一起,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暗影!
襲擊者顯然沒料到這快如鬼魅、角度刁鑽的反擊!他那龐大的身軀因重拳下砸而微微前傾,重心轉換不及!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牙酸的撞擊聲響起!
林默的肩膀,如同高速行駛的火車頭,狠狠撞在襲擊者粗壯如古鬆的右腿外側膝彎處!
“哼!”
襲擊者發出一聲壓抑著巨大痛楚的悶哼,龐大的身軀竟被這蘊含了恐怖動能的一撞,帶得一個趔趄,那足以碎顱的“撼地冰槌”擦著偷渡客的頭皮狠狠砸在甲板上!
轟!
甲板劇烈震顫!以拳落點為中心,方圓一米內的鏽跡和積水瞬間被震飛!
一層肉眼可見的慘白冰霜伴隨著蛛網般的裂紋,在鋼鐵甲板上急速蔓延開來!徹骨的寒意瞬間擴散!
撞擊的刹那,林默也感覺如同撞上了一座移動的冰山!
一股蠻橫霸道、帶著凍土荒原般沉重壓迫感的反震之力,混合著刺骨的冰寒,狠狠撞入他的肩臂!
若非新生左臂的骨骼筋肉遠超常人堅韌,這一下足以讓他臂骨寸斷!
兩人身影一觸即分!
林默借力翻滾,單膝跪地穩住身形,膝蓋在甲板上再次犁出兩道淺痕。
他緩緩抬頭,熔金幽藍的瞳孔在帽簷的陰影下,死死鎖定了襲擊者。
那人終於完全暴露在慘淡的月光下。
身高超過兩米,骨架粗大得驚人,像一頭披著人皮的西伯利亞棕熊。
一件厚實的、油膩發亮的粗帆布外套緊繃在身上,虯結的肌肉輪廓幾乎要將衣服撐裂。
裸露的脖頸和粗壯的手腕上,布滿了靛藍色的、古老而神秘的圖騰刺青,圖案是扭曲的藤蔓與猙獰的熊首,在暗淡光線下仿佛擁有生命般微微蠕動。
最懾人的是他的臉。方闊,如同用凍土高原上的岩石粗糲地雕琢而成。
深刻的皺紋如同冰原被犁車碾過的溝壑,每一道都浸滿了風霜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忍。
鼻梁高挺卻帶著明顯的歪斜,那是無數次殘酷搏殺留下的勳章。
濃密的絡腮胡如同凍結的黑色苔原,覆蓋了下半張臉。
一雙眼睛,是純粹的、冰封貝加爾湖般的幽藍色,此刻正燃燒著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絲…驚異?
他緩緩收回砸進甲板的巨拳,拳峰上覆蓋的慘白寒氣緩緩散去,露出青紫發黑、布滿厚繭和老繭的皮膚。
他扭動了一下被林默撞中的右腿膝蓋,發出細微的骨節摩擦聲,冰藍的眼眸如同極地冰蓋下的寒流,鎖定林默,聲音低沉得如同凍土下的悶雷滾動:
“東方的蟲子…也懂‘熬’?”
話音未落,這頭凍土巨熊動了!
沒有花哨的試探,隻有最原始、最直接的碾壓!
他龐大的身軀爆發出與體型不符的恐怖速度,一步踏出,腳下被冰霜凍結的甲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右手五指張開,如同巨大的熊掌,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當頭朝林默抓下!
掌心之中,那股慘白的凍氣再次凝聚,周圍的溫度驟降!五指籠罩範圍,空氣仿佛都要被凍結、抓碎!
林默瞳孔驟縮!
桑搏——源於西伯利亞流放地與古拉格地獄的搏殺術!
它的核心並非技巧的精妙,而是將人類在無儘苦寒、絕望重壓下錘煉出的恐怖生存意誌,融入每一次呼吸,每一塊肌肉的收縮,每一根骨頭的碰撞之中!
是真正的“熬”出來的武道!熬過酷寒,熬過饑餓,熬過鐵與血,最終將血肉之軀熬成鋼鐵,將絕望熬成力量!
每一擊都帶著凍土的沉重與冰原的酷寒,要碾碎一切阻礙!
不能退!
退一步,便是被這凍土意誌徹底凍結、碾碎的深淵!
林默體內那座瀕臨崩潰的“熔爐”轟然咆哮!
被“鎮嶽”刀意壓製的熔金真意與豎瞳的冰冷計算力瞬間衝破束縛!
他喉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插在口袋裡的左手終於抽出!
蒼白!冰冷!皮膚下幽藍的脈絡在絕對的力量爆發下驟然亮起刺目的光芒!
五指張開,不再是血肉手掌的形狀,更像某種冰冷的異化之器,帶著湮滅粒子的狂暴波動,不閃不避,迎著那覆蓋凍氣的巨大熊掌,狠狠抓了過去!
以爪對爪!
以“焚爐”的毀滅,硬撼“凍土”的熬煉!
熔金熾焰對上凍土寒冰!
轟!
爪掌交擊的瞬間,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爆鳴!如同兩塊萬載玄冰被投入熔岩核心!
刺目的光芒在林默幽藍的左手與對方慘白的凍氣熊爪之間炸開!
一半是熔金熾熱的毀滅光流,一半是凍結萬物的慘白寒潮!
兩股截然相反、卻同樣狂暴到極致的力量瘋狂對衝、湮滅、撕扯!
嗤嗤嗤——!
刺耳的能量湮滅聲如同億萬隻毒蛇在嘶鳴!
無形的衝擊波以兩人為中心轟然炸開!
周圍堆積的鏽蝕纜繩、破舊木箱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瞬間化為齏粉!
甲板上的積水被瞬間蒸發又瞬間凍結,形成一片詭異的冰火交織地帶!
林默腳下的甲板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深深凹陷下去!
他新生的左臂劇烈顫抖,皮膚下幽藍的脈絡如同過載的電路,光芒明滅不定,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對方的凍氣如同跗骨之蛆,瘋狂沿著手臂經絡向上侵蝕,要將他的血液、骨髓、乃至靈魂都徹底凍結!
那桑搏巨漢冰藍的瞳孔中也閃過一絲震動!
他覆蓋著凍氣的巨爪,竟然沒能瞬間將那隻蒼白的手掌連同其主人一起捏碎、凍結!
對方手掌中爆發出的那種熔毀一切的熾熱與狂暴,竟隱隱克製了他引以為傲的凍土寒力!
更有一股冰冷、非人的解析力量,如同無數細小的鑽頭,試圖侵入他的力量核心,瓦解他的“熬”之意境!
僵持!毀滅與凍結的角力!
兩人腳下的甲板在恐怖的力量對衝下寸寸龜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巨漢眼中凶光爆射!
喉嚨深處滾動著西伯利亞暴熊般的咆哮,左拳無聲無息地自肋下穿出,如同潛伏在凍土冰層下的毒蟒!
拳鋒之上,慘白的凍氣壓縮凝聚,竟形成了一根尖銳、螺旋的冰錐!
無聲無息,卻帶著洞穿鋼板的恐怖穿透力,直刺林默毫無防備的腰腹要害!
凍土桑搏·冰牙刺!
陰狠!毒辣!致命!這是無數次在死亡邊緣熬煉出的殺戮本能!
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中,豎瞳的冰冷計算力瞬間捕捉到這致命一擊!
識海中,《天工開武圖》的熔金圖譜光芒狂閃!
身體本能地想要閃避,但右臂被對方巨爪死死鉗製,左臂正全力對抗那恐怖的凍氣碾壓,腳下甲板崩裂,身形已然受製!
避無可避!
就在那螺旋冰錐即將觸及林默工裝服的刹那——
嗡!
一聲低沉厚重、仿佛自遠古山嶽深處傳來的刀鳴,驟然響起!
橫在林默膝上的“鎮嶽”刀,那古拙無華的刀鞘之上,靠近刀鐔的位置,那個深深刻印的“鎮”字篆文,毫無征兆地亮起!
並非刺目的光芒,而是一種沉凝如實質的、厚重無匹的暗金光輝!
這光輝瞬間籠罩了林默全身!
如同萬丈山嶽轟然降臨,坐鎮中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強行凝固了一瞬!
那陰狠刺來的螺旋冰錐,撞入這暗金色的“鎮”字光輝範圍,速度驟然遲滯!
其上凝聚的、足以洞穿鋼板的慘白凍氣和螺旋穿透力,竟如同撞上了無形的銅牆鐵壁,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寸寸崩解、潰散!冰屑四濺!
桑搏巨漢冰藍色的瞳孔瞬間收縮到極致!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感覺自己的“冰牙刺”仿佛刺入了一片凝固萬載的玄鐵大地,所有的力量、速度、穿透的意誌,都被那沉重到無法想象的“鎮”之意境,強行鎮壓、碾碎!
就是這電光火石、生死一瞬的遲滯!
林默眼中死寂的幽藍驟然沸騰!抓住這“鎮嶽”刀意創造的、萬分之一秒的生機!
他體內瀕臨崩潰的“熔爐”之力,在“漁火樁”那“腳為錨、腰為軸、胯為舵”的根基牽引下,強行擰成一股!被壓製的力量洪流找到了一絲宣泄的出口!
“吼——!”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咆哮從林默喉間迸發!
他右肩猛地向後一沉,被對方巨爪鉗製的右臂爆發出蠻橫的拉扯之力!
同時,頂著恐怖凍氣侵蝕的蒼白左手,五指驟然彎曲,不再是抓,而是以一種近乎撕裂空間的狂暴姿態,狠狠向下一扣、一撕!
嗤啦!
仿佛堅韌的皮革被強行撕裂!
覆蓋在巨漢熊爪之上的慘白凍氣光暈,竟被林默這蘊含了“焚爐”毀滅真意和“豎瞳”粒子湮滅之力的一撕,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肉眼可見的裂口!
熾熱與冰冷的力量碎片瘋狂迸濺!
巨漢悶哼一聲,覆蓋凍氣的巨爪被這蠻橫的力量撕扯得向後蕩開,鉗製之力頓消!
林默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隙,身體如同失去重心的陀螺,以被撞傷的右肩為軸心,貼著崩裂的甲板,險之又險地旋轉著滑了出去!
那致命的“冰牙刺”擦著他的腰側掠過,帶起的冰冷勁風瞬間將他腰間的工裝服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滑出數米,林默單掌撐地,穩住身形。
喉頭一甜,一股帶著熔金氣息的血腥味湧上,又被他強行咽下。
新生的左臂上,幽藍的脈絡光芒黯淡了許多,皮膚表麵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刺骨的寒意依舊在往骨縫裡鑽。
桑搏巨漢緩緩收回拳頭,冰藍色的眼眸死死盯著林默,又掃了一眼他膝上那把古拙厚重、此刻“鎮”字光輝已緩緩內斂的“鎮嶽”刀。
他那張岩石般的臉上,怒意緩緩沉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凝重的審視。
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噴吐出長長的白氣。
“刀…不錯。”他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凍土摩擦,“能鎮住你的‘亂’,熬過這海上的‘寒’?”
他巨大的身軀微微調整重心,靛藍色的圖騰在皮膚下若隱若現,一種更加沉重、更加內斂、如同萬載凍土層下積蓄的恐怖壓力開始彌漫開來。
林默緩緩站直身體,熔金幽藍的瞳孔深處,毀滅的烈焰在“鎮”字光輝的餘韻下被強行壓回幽邃的深潭。
他沉默地握緊了膝上的“鎮嶽”刀柄,粗糙的觸感傳來山嶽般的沉重。蒼白冰冷的左手,五指微微屈伸,驅散著刺骨的寒意。
無垠的墨色大海之上,破浪號這孤零零的鏽蝕棺槨,承載著兩個來自不同煉獄的武者。
凍土的“熬”意,焚爐的“亂”火,在這片隔絕天地的鋼鐵孤島上,在抵達那座名為“幽靈”的終極熔爐之前,第一次碰撞的餘燼尚未冷卻,更深的寒流已在無聲彙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