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一柄淬了毒的薄刃,精準地剖開窗簾的縫隙,釘在齊星宇的眼瞼上。他猛地蜷縮,像隻受驚的潮蟲,更深地陷進被褥的巢穴,喉嚨裡滾出一串混沌的囈語。光線帶著不依不饒的惡意,即使他背過身去,那灼熱感依舊穿透薄薄的眼皮,炙烤著昏沉的意識。
床頭櫃是昨夜的殘骸戰場。一部手機擺放在離枕頭遠一點的位置,猩紅的電量數字“3”閃爍著無聲的嘲諷。旁邊,半瓶維他命檸檬茶,瓶口懸著一滴將墜未墜的暗黃液體,在晨光裡凝成渾濁的琥珀。空氣滯澀,漂浮著隔夜甜膩的餘味。
“風……” 他更深地埋進枕頭,聲音悶啞如歎息,“來陣風……” 祈求微弱得如同溺斃前的最後一個氣泡。窗外,世界一片岑寂。光線越發蠻橫,將他暴露在外的腳踝曬得發燙。
“篤篤篤——”
沉悶的敲門聲,如同驟雨敲打鐵皮屋頂,瞬間刺穿了齊星宇混沌的睡意。不是期盼的風,是比鬨鐘更不容抗拒的號令——姐姐齊漱玉。
他猛地從床上彈起,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狼狽的應激反應,心臟在胸腔裡不規律地重捶了幾下。“馬上馬上!”聲音嘶啞,帶著宿醉般的乾澀。
父母的離散是童年背景板上一道褪色的裂痕。父親贏得了撫養權,很快有了新的家庭,每年寒暑假,他便像一件被安排好的行李,輾轉去看望生母。
初三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像無形的巨錘落下,父親與繼母驟然離世,緊接著,隱約傳來的消息是生母也如風中殘燭般熄滅。
世界驟然收束,隻剩下他和姐姐齊漱玉,寄居在舅舅吳仁智家屋簷下,成為這個家庭裡一道沉默的、略顯突兀的風景線。
舅舅吳仁智和舅媽宋萍,如同設定好的精密齒輪,每日清晨準時出門,奔赴各自的軌道,臨行前總不忘在餐桌上留下兩份溫熱的早餐,是無聲的、帶著距離感的關懷。
今天是周六。高中畢業後的第一個周六。空氣裡還殘留著昨日盛大告彆留下的、尚未消散的塵埃。昨天晚餐時,舅舅便興致勃勃地敲定了行程:早早出發,目標外灘,登臨那艘聲名鵲起的“諾爾雅”號。
諾爾雅號,一艘並非航行於真實海洋,卻錨定在黃浦江畔的巨大仿古帆船,以其沉浸式的“體驗15世紀水手一日”而風靡全城,是鋼筋水泥森林裡一場精心編織的複古幻夢。
“那你快點,舅舅舅媽在玄關等著了,早餐路上解決。”齊漱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清晰,利落,帶著催促的尾音。腳步聲隨之遠去。
齊星宇長長籲了一口氣,胸腔裡那陣擂鼓般的悸動才稍稍平息。昨夜鏖戰虛擬沙場,房間早已淪為狼藉的戰場。
書桌上是幾個空了的飲料瓶,瓶壁凝結著暗黃色的糖液殘留,像某種不潔的琥珀。幾本卷了邊的《火影忍者》和《女神異聞錄》漫畫散落在地板上,封麵上的漩渦鳴人和joker仿佛也在疲憊地注視著他。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開始“整理”。空瓶被一股腦掃進牆角的垃圾桶,發出空洞的碰撞聲。地上的漫畫書被腳尖隨意地撥弄,踢進床底那片永恒的陰影裡。
衣櫃門被拉開,一股陳年的織物氣息撲麵而來。手指在懸掛的衣物間快速翻檢,拎出一件勉強還算潔淨的灰色連帽衛衣和一條洗得發白、微喇褲腳的牛仔褲。他胡亂套上,布料摩擦皮膚的感覺有些滯澀。
衝進衛生間,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浮腫的臉,眼底沉澱著濃重的青黑,是熬夜頒發的勳章。他擰開水龍頭,掬起冷水狠狠撲在臉上,試圖驅散那層揮之不去的倦怠。
劉海濕漉漉地貼在額前,他對著鏡子徒勞地撥弄了幾下,試圖將那過於顯眼的黑眼圈也一並遮住。效果甚微。他又用力揉了揉眼周,奢望能揉散那片淤積的陰影。
“快點!再磨蹭真趕不上‘諾爾雅’號首航體驗了!” 齊漱玉的聲音從客廳傳來,穿透力極強。
齊星宇趿拉著磨損嚴重的帆布鞋,踉蹌著衝出衛生間,直奔玄關。
手指剛觸到冰冷的門把手,腳步卻像被無形的繩索絆住,猛地頓住。
“姐姐姐!”他急急回頭,聲音帶著點破音的惶急,“你鞋還沒換!順便…幫我拿個充電寶!還有耳機!隨便哪個,能響就行!”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口袋裡那部屏幕布滿蛛網裂痕的vivo y 3s。
冰冷的金屬機身硌著掌心,那是父親留給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遺產”。舅舅曾不止一次提出給他換部新手機,他總是搖頭拒絕,理由千篇一律又帶著點固執的荒謬:“換了手機渠道服的遊戲賬號找不回來。”
“行行行,祖宗你先下去!” 齊漱玉無奈地應著,轉身推開了齊星宇的房門。
一股混合著隔夜飲料甜膩、汗味和封閉房間特有的濁氣瞬間湧出。齊星宇心頭一緊,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砰一聲把門關上,逃也似的衝下樓,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
房間裡,齊漱玉皺著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快步走到窗邊,嘩啦一聲用力推開兩扇緊閉的窗戶,讓清晨微涼的、帶著泥土腥氣的空氣洶湧而入,衝淡那股各種飲料合成的黏膩。
目光在書桌上掃過,精準地掠過幾個空瓶,落在一個插著線的、外殼磨損嚴重的粉色三合一充電寶(那是她淘汰下來送給他的,他似乎不愛買新的)和一個同樣飽經滄桑的有線耳機上。她一把抓起這兩樣東西,像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迅速退出了房間。
樓下,齊星宇已經縮進了舅舅那輛黑色奔馳e300l的後座。皮質座椅散發著淡淡的清潔劑味道。他掏出手機,屏幕亮起,猩紅的“3”電量刺目。
他熟練地點開設置,將屏幕亮度調到最低,開啟了深色模式和超級省電,每一個動作都透著一股對電量即將告罄的、小心翼翼的珍視。做完這一切,他才如釋重負地將手機塞進衛衣寬大的口袋。
“星宇啊,” 駕駛座上,舅舅吳仁智的聲音傳來,帶著一貫的輕鬆腔調。他今天穿了一件極其亮眼的藍色工字背心,搭配一條印滿了熱帶大花朵的沙灘褲衩,色彩飽和度極高,與這輛沉穩的奔馳形成了奇妙的喜劇反差。
他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的齊星宇,鏡片後的眼睛裡帶著點探詢,“早上看新聞,說那個‘德拉克’學院重啟招生了?沒收到什麼信之類的?”
“德拉克”學院。這個名字像一個塵封許久的咒語,帶著硫磺與灰燼的氣息被重新念出。一所誕生於19世紀輝煌頂峰、以融合古典貴族教育與所謂“動漫式”先鋒理念而聞名的傳奇學府,曾是無數留學生魂牽夢縈的聖地。
然而,一場吞噬了整座後山的滔天野火,不僅焚毀了它哥特式的尖頂和繁複的回廊,更將連同學生、教職員工在內的三千餘條生命,永遠地凝固在焦黑的廢墟裡。
自此,它成了地圖上一個被刻意遺忘的坐標,一段被曆史塵封的、帶著血腥味的都市傳說。
“哎呀老吳,大清早說這個多不吉利!” 副駕駛上的舅媽宋萍立刻嗔怪地拍了一下舅舅的肩膀。
她今天顯然精心打扮過,一身剪裁合體的米白色連衣裙,頭發優雅地盤在腦後,幾縷碎發被精心打理成慵懶的弧度,透著一股“隻遠觀不下水”的精致。
“國內好大學多的是!實在不行,咱們托托關係,總能給星宇找個合適的地方,對吧?” 她轉過頭,妝容精致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看向後座的齊星宇。
兩道帶著關切和探尋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落在齊星宇身上。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下意識地低下頭,目光聚焦在自己帆布鞋磨破的鞋尖上。
衛衣寬大的帽簷在他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含糊地咕噥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被車廂的靜謐吞噬:“……或許吧。” 然後,便再無下文,將自己縮進那片沉默的、無形的殼裡。
舅舅和舅媽交換了一個習以為常的眼神。在這個家裡,除了齊漱玉能偶爾撬開他緊閉的外殼,齊星宇對其他人,總有一種近乎本能的、難以逾越的疏離感。
那感覺並非敵意,更像是一種生命頻率的天然錯位——仿佛他們和他,並非完全相同的物種。
“喏,你的‘救命稻草’。” 車門被拉開,齊漱玉坐了進來,帶著一股窗外清冽的空氣,順手將粉色的充電寶和那副纏得有點亂的有線耳機丟到齊星宇懷裡,“翻遍了,就這倆能喘氣的了。”
齊星宇沒說話,默默接過。他熟練地將充電寶的線插在手機接口上,指示燈微弱地亮起紅光。又將耳機的35插頭用力捅進手機那磨損嚴重的耳機孔。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專注。然後,他點開了手機裡那個藍色的“酷狗音樂”圖標。
“hello~酷狗!”
一聲響亮到有些刺耳、帶著廉價電子合成感的啟動女聲,毫無預兆地炸響在安靜的車廂裡。舅舅握著方向盤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齊星宇自己也愣了一下,隨即發現耳機裡一片死寂。他用力晃了晃耳機線,又拔出來重新插緊,聽筒裡依舊隻有一片令人沮喪的沙沙電流聲。
“嘖。” 他煩躁地皺了皺眉。
“連車載藍牙吧,星宇?” 舅舅立刻善解人意地提議,手指在中控屏幕上點了幾下,斷開自己手機連接的藍牙信號,“反正路上聽個響。” 他知道這個外甥對音樂的某種執著,每次出門,那副破耳機幾乎是長在他耳朵上的。
“算了。” 齊星宇的聲音悶悶的,帶著點被打斷的掃興。
他退出酷狗,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點開了一個圖標色彩極其鮮豔、帶著卡通爆炸效果的遊戲——【荒野亂鬥】。
這是他從小學時代就紮根在手機裡的遊戲,像一塊頑固的電子苔蘚,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個漫長的、無所事事的日夜。指尖在虛擬搖杆上滑動,屏幕上的蝙蝠鏟王靈活地走位、攻擊。他的操作依舊帶著老玩家的精準預判和走位意識,屏幕角落不斷跳出漂亮的“擊殺”提示。然而,勝利的曙光往往在下一秒就被無情掐滅——一次關鍵的攻擊,因為手機屏幕那幾道礙事的裂痕導致誤觸而打偏;一次誌在必得的走位,卻因為突然的網絡延遲而卡頓,瞬間被集火秒殺……他緊抿著嘴唇,蒼白的指節因為用力按壓屏幕而微微泛白,眼底那點因為遊戲而燃起的微光,一次次被設備帶來的、無可抗拒的“運”澆滅。
引擎低鳴,黑色的奔馳e300l平穩地彙入清晨的車流,駛向那座被暴雨洗刷後、依舊彌漫著泥土與江水氣息的,巨大的城市心臟——外灘。
車窗外,城市的天際線在晨光中逐漸清晰。渾濁的黃浦江水裹挾著上遊帶來的泥沙,在初升的陽光下翻滾湧動,閃爍著一種奇異的、暗金色的光澤。
江風穿過半開的車窗,送來濕潤而沉重的腥氣,混雜著輪船的柴油味和岸邊綠化的草木氣息。這氣息對常人而言是江畔特有的“煙火氣”,卻讓後座的齊星宇胃部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將衛衣的拉鏈又往上提了提,帽簷壓得更低,仿佛要將自己與這過於“濃烈”的世界隔絕開來。
就在這時,奔馳緩緩駛入外灘附近的專用停車場。巨大的“諾爾雅”號仿古帆船,如同一頭擱淺在鋼鐵叢林邊緣的、沉睡的巨獸,赫然闖入視野。
它高聳的桅杆刺破城市的天際,巨大的、飽經風霜(雖然是人工做舊)的白色船帆在微風中輕輕鼓蕩,船身上“諾爾雅”三個鎏金大字在晨光裡熠熠生輝。碼頭上,早已人頭攢動,遊客們興奮的喧嘩聲如同漲潮的海浪,一波波湧來。
車停穩。舅舅解開安全帶,那身花哨的沙灘褲在車窗外投下的光影裡顯得更加耀眼。他回頭,臉上洋溢著度假的輕鬆笑容:“到了!準備登船,體驗咱們的‘大航海時代’咯!”
齊星宇默默退出遊戲,屏幕上跳出“舊 進球得分!遊戲結束!”的灰色字樣。他拔下毫無用處的耳機,連同那依舊亮著紅光的粉色充電寶,一股腦塞回衛衣口袋。
指尖觸碰到手機冰冷的屏幕裂痕,也觸碰到口袋裡另一個硬硬的、似乎被遺忘的角落——一封尚未拆開的、印著古老火漆印的信封邊緣。
他推開車門,混雜著江水、人群和遠處“諾爾雅”號木質船體氣息的風撲麵而來,帶著一種龐大而陌生的喧囂。
他眯起眼,望向那艘巨輪,陽光有些刺目。口袋深處,那冰冷的搏動感,似乎又極其微弱地、呼應般地跳動了一下。這是一種對“複古”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