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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秦淮測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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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龍盤虎踞,帝氣蒸騰。高大的城牆如同伏地的巨獸,城樓巍峨,旌旗獵獵。巨大的城門下,車馬行人如織,喧囂鼎沸,撲麵而來的是一種與邊塞截然不同的、混合著脂粉、香料、汗味和人間煙火氣的龐雜氣息。

趙鐵柱站在高大的城門陰影下,身上簇新的青色箭衣武官服被汗水浸濕了後背。腰間那枚象征“試百戶”身份的粗糙銅牌,冰冷地硌著皮肉。他抬頭仰望城樓上鬥大的“聚寶門”三字,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巨大的壓迫感撲麵而來,比邊關的群山更加沉重。王驤站在他身旁,黝黑的臉上那道疤痕在金陵城初冬的陽光下顯得有些肅殺,他用力拍了拍趙鐵柱的肩膀,聲音帶著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趙兄弟!到地頭了!天子腳下,神機營!哥哥我隻能送你到這了!衛所軍令,我得帶兄弟們去兵部交卸文書,再回營複命!往後……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眼中是真切的鼓勵,也有一絲即將分彆的悵然。

“多謝王大哥一路照拂!” 趙鐵柱抱拳,生硬的官話帶著濃重的邊塞口音,語氣誠懇。王驤,是他在這個陌生時代唯一可以稱之為“兄弟”的人。

很快,一名穿著神機營特有的絳紅色胖襖、外罩鑲鐵葉罩甲、頭戴紅纓鳳翅盔的軍官,帶著幾名同樣裝束的士兵,從城門內快步走出。驗看過公文和腰牌,軍官對趙鐵柱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趙鐵柱連忙學著還禮),便引著他和王驤等人分道揚鑣。

神機營駐地,位於皇城西苑附近,戒備森嚴。營房高大整齊,校場上塵土飛揚,喊殺聲震天。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硝煙味(火器訓練)、汗味和皮革、油脂的氣息。趙鐵柱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大波瀾,一個邊塞調來的小小試百戶,在藏龍臥虎的京營裡,如同投入大湖的一顆石子。他被編入一個普通的百戶所,領了號牌、鋪位和一份薄薄的餉銀清單,便開始了按部就班的京營生涯。

日常訓練枯燥而繁重。卯時點卯,辰時演武。陣列進退、號令旗鼓、刀槍劈刺、弓弩射擊……每一項都需一絲不苟。趙鐵柱憑著過人的體魄和在邊關磨礪出的狠勁,加上那三件神兵利器在手(玄鋼破甲刀和八棱撼山錘在營中不便顯露,但混鐵盤龍槍卻讓他成為步戰陣列中令人側目的存在),很快便適應了節奏,甚至在某些項目上名列前茅。但他骨子裡那份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疏離感,卻如同無形的隔膜,讓他始終無法真正融入。操練間隙,士兵們聚在一起,用各種口音的官話談論著秦淮河畔的脂粉、哪家酒肆的燒刀子夠勁、或是營中上官的逸聞趣事,他往往隻能沉默地聽著,偶爾附和一兩句生硬的笑話。

休沐日,是難得的喘息。按照營規,每月初五、二十休沐。趙鐵柱換上便服(依舊是那身半舊的青色棉布直裰),隨著同袍走出戒備森嚴的軍營大門。撲麵而來的金陵繁華,瞬間將他淹沒。

長街如河,商鋪林立。綢緞莊、瓷器店、藥鋪、茶肆、酒樓……招牌幌子五光十色。小販的吆喝聲、車馬的轔轔聲、士子的吟哦聲、歌女的絲竹聲……各種聲音混雜成一片巨大的、充滿活力的市井交響。空氣中飄蕩著食物的香氣、脂粉的甜膩、還有秦淮河傳來的淡淡水腥。

第一次休沐,趙鐵柱像所有新來的軍漢一樣,被同袍拉著去見識“金陵第一等風流去處”——秦淮河。畫舫如織,燈影搖曳,絲竹管弦之聲靡靡入耳。河畔河房鱗次櫛比,鶯聲燕語隱約可聞。趙鐵柱隻覺得渾身不自在,那些濃妝豔抹、倚欄招手的女子,讓他想起了無底潭畔那邪異的羊魔和周老師的慘狀,胃裡一陣翻騰。他借口頭暈,早早離了人群,獨自在河畔燈火闌珊處漫無目的地走著。

第二次休沐,營中便出了事。一個和趙鐵柱同屋的年輕士兵,名叫李三兒,休沐時耐不住同僚攛掇,偷偷溜進了一家下等的暗娼館子(俗稱“窯子”),結果被巡街的五城兵馬司衙役抓了個正著!按營規,逛窯子是要挨軍棍的!李三兒被扒了褲子按在校場邊,二十軍棍打得皮開肉綻,哭爹喊娘。行刑時,李三兒涕淚橫流,朝著站在隊列裡的趙鐵柱嘶喊:“趙試百戶!救我啊!我再也不敢了!” 趙鐵柱隻能沉默地看著,心中五味雜陳。這軍規森嚴、等級分明的世界,與他在漠河鄉當護林員時自由自在的日子,天差地彆。

又是一個休沐日。趙鐵柱在營中夥房草草吃過粗糙的晚飯,心煩意亂,又獨自溜達到了秦淮河畔。他刻意避開那些燈火輝煌、脂粉飄香的河房區域,沿著河岸,往遊人稀少的下遊走去。

微風簌簌,兩岸垂柳輕搖,柳葉雖已變色,但尚未凋落,遠處城樓的剪影映在暗沉的河水中。一處相對僻靜的河灣旁,幾株老柳樹下,稀稀拉拉有幾個小攤。一個賣狀元豆的老嫗,"吃了狀元豆,好中狀元郎",其實就是鹵製的五香蠶豆。一個代寫書信的落魄書生,古時候讀書真得講天分,沒天賦,再好好讀書,也寫不出文章,也沒有前途,趙鐵柱想起了傷仲永。還有一個……支著簡陋卦幡、擺著小方桌的算命道士。

那道士看著五十上下,麵容清臒,留著三綹長須,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道袍,頭上鬆鬆挽了個髻,插著根木簪。他坐在小馬紮上,麵前桌上鋪著一塊畫著太極八卦圖的舊布,擺著簽筒、幾枚磨損的銅錢,還有筆墨。道士微閉著眼,似乎在打盹,又似在神遊物外,與這秦淮河畔的喧囂格格不入。

趙鐵柱本欲徑直走過,鬼使神差地,腳步卻在那卦攤前頓住了。一股莫名的悸動攫住了他。看著那道士安詳(或者說麻木)的麵容,再想想自己如同無根浮萍般的處境,一個壓抑了許久的念頭猛地湧上心頭。

他遲疑了一下,走到卦攤前的小馬紮上坐下。動作驚動了閉目的道士。

道士緩緩睜開眼。那是一雙並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渾濁,卻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的眼睛。他平靜地看著趙鐵柱,沒有尋常江湖術士的諂媚熱絡,隻淡淡開口,聲音平和:“這位軍爺,可是要問前程吉凶?” 他顯然看出了趙鐵柱身上洗不掉的軍人氣息。

趙鐵柱搖搖頭,用帶著濃重邊塞腔、但已流利不少的官話,低聲說道:“不是前程。我……我小時候和父母走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他們。” 說出這句話時,他心中一陣酸楚。漠河鄉的父母、親人,在這個時代,可不就是“走散”了嗎?而且相隔了六百年的時光鴻溝!

道士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他指了指桌上的紙筆:“測個字吧。心中默念所求,信手寫來即可。”

測字?趙鐵柱一愣。他不懂這些玄虛,但此刻心中茫然,便依言拿起桌上那支禿了毛的劣質毛筆,蘸了蘸旁邊小碟裡渾濁的墨汁。心中所想,唯有“回家”二字。可寫什麼呢?他下意識地,在粗糙的草紙上,寫下了最熟悉、最代表自己身份的那個字——

“趙”(簡體)。

寫完,他將紙推到道士麵前。

道士低頭看著紙上的字,眉頭先是習慣性地微蹙,隨即那渾濁的眼中猛地閃過一絲極其古怪的光芒!他抬起頭,盯著趙鐵柱,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驚愕和……困惑!

“這……這是什麼字?”道士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探究,“貧道閱字無數,真……真未見過‘趙’字有過此種寫法!” 他指著那個簡體“趙”字,手指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趙鐵柱心中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他這才猛然驚覺!自己寫的是簡體字!而明朝用的是繁體字!眼前這個道士,根本不認識!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隱秘的希望瞬間攫住了他!他強作鎮定,連忙說道:“哦!抱歉!是我寫錯了!應該寫這個!” 他一把抓過紙筆,在“趙”字旁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繁體的——

“趙”!

道士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繁體“趙”字,又反複看了看旁邊那個怪異的簡體“趙”,眼中的驚愕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仿佛看透了某種天機的深邃。他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似乎要將翻騰的心緒壓下去。

“原來如此……”道士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和,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不再看那個簡體字,手指點著趙鐵柱剛寫下的繁體“趙”字,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客官此字……還用測嗎?”

趙鐵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道士的手指劃過“趙”字的左半部分“走”字底,又重重地點在右半部分“肖”字上:“‘走’字底,行路也。‘肖’者,像也,似也,卻終究非‘是’也。”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兩盞幽燈,直刺趙鐵柱心底,“客官所求,非是尋常尋親之路,乃是一條‘似是而非’、‘形同陌路’的歸途啊!”

趙鐵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渾身汗毛倒豎!

道士的手指並未離開“肖”字,他繼續道:“再看這‘肖’字,拆開是何?上為‘小’,下為‘月’。小月者,殘月也,不圓滿之象。暗喻客官歸途,殘缺不全,時機未至。”

最後,道士的手指重重落在簡體"趙"字上,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玄奧:“最關鍵處,在此!十(指‘走’的上部)下(指‘走’的中部)人(指‘走‘的下部)一個叉!”

他抬起頭,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趙鐵柱的身體,看到了他靈魂深處的秘密:“這‘叉’,便是阻隔!是封堵!是斷絕!十下人……客官細品,此乃何意?”

趙鐵柱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喃喃重複:“十下人……一個叉……叉子……叉子代表有人……把入口堵上了?” 他猛地聯想到無底潭被炸塌的山體、被巨石深埋的潭口!還有那老龍洞深處第九個溶洞消失的光盾!那不正是一個個被“堵上”的入口嗎?!

“具體是什麼入口被堵上……”道士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緩緩道,“客官您……心知肚明吧?”

轟——!

如同五雷轟頂!

趙鐵柱僵在原地,臉色瞬間煞白!渾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道士的話,如同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懼和絕望!十年?一個人?叉子堵入口?漠河鄉老龍洞的大小洞口都被堵死了?隻剩下老龍洞那個垂直入口?那到底是誰堵的?是山崩?是那深潭下的巨爪怪物?還是……那枚沉入深潭的邪鈴引發的某種不可知的力量?

無數的疑問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甚至忘了呼吸!

“謝……謝道長……” 趙鐵柱的聲音乾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他幾乎是踉蹌著站起身,從懷裡摸出幾枚營中發的粗糙銅錢(俸祿的一部分),看也沒看,胡亂放在道士的卦攤上,然後失魂落魄地轉身,腳步虛浮地朝著燈火闌珊的河岸深處走去。

道士沒有看那幾枚銅錢,他隻是靜靜地望著趙鐵柱在昏暗柳影下踉蹌遠去的背影,渾濁的眼中,那抹複雜的光芒久久未散。他輕輕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桌上那張草紙,指尖停留在那個怪異的簡體“趙”字上,仿佛觸碰到了某種禁忌的、來自遙遠時空的漣漪。

“十下人……一個叉……歸路斷……難相見” 道士低不可聞地自語,聲音消散在秦淮河帶著水腥氣的晚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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