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大明永樂十三年,深秋。
地點:陝西行都司,臨洮府,狄道縣以西,荒僻險峻的“野狐嶺”山區。
第一節:雨困荒途
鉛灰色的雲層,仿佛浸透了塞外的風沙與寒意,沉沉地壓在臨洮府起伏連綿的丘陵之上,將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灰暗。秋雨,已不知疲倦地下了三天三夜。它不是江南的纏綿細雨,而是帶著西北特有的剽悍與冷冽,豆大的雨點砸在裸露的黃土地表,激起渾濁的水花,很快彙成道道湍急的泥流,衝刷著溝壑縱橫的山野。通往狄道縣城的官道,早已泥濘不堪,深深的車轍如同巨獸掙紮留下的爪痕,又被新的泥漿迅速填滿。道旁稀疏的酸棗樹和枯黃的蒿草,在狂風中劇烈搖擺,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更添天地肅殺、萬物凋零的淒涼。
在這片被雨水統治的荒蕪中,三個渺小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每一步都陷在粘稠的泥漿裡,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顯得格外艱難。
為首者,是個身材敦實如鐵塔的漢子,名叫張魁。他年約四十,滿臉虯結的絡腮胡被雨水打濕,緊貼在黝黑粗糙的臉頰上,更顯彪悍。身上穿著半舊的棉甲,外罩一件磨損嚴重的油布蓑衣,腰間挎著一柄厚背寬刃的砍山刀,刀鞘被磨得油亮。他是狄道縣“威遠”車馬行的鏢頭,在這條連接臨洮、鞏昌的險道上走了十幾年,熟知每一處隘口、每一片密林,也深知這秋雨時節野狐嶺的凶險。此刻,他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雨幕籠罩下的山巒和道路兩旁影影綽綽的怪石枯木,左手始終按在刀柄上,保持著隨時可以拔刀的姿態。
中間一人,是個穿著靛藍色綢布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的中年人,名叫李德財。他是狄道縣“德豐祥”布莊的東家,此番帶著夥計王栓子去鞏昌府收一筆重要的賬款。原本計劃五天往返,卻不料歸途中遭遇這場連綿秋雨,行程被嚴重耽擱。李德財此刻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昂貴的綢布衣裳早已被泥水和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又冷又沉。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全靠一股意誌力支撐,懷中緊緊捂著內襟——那裡縫著一個結實的油布包,裡麵是此行收回的三十多兩散碎銀子和幾張至關重要的兌票。疲憊、濕冷尚能忍耐,真正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這片荒山野嶺中可能潛藏的危險:攔路的強人、饑餓的狼群,以及……那些鄉野間流傳甚廣、關於野狐嶺的詭異傳說。他時不時回頭張望,總覺得雨幕深處有東西在窺視。
跟在最後的小夥子叫王栓子,是布莊的學徒兼夥計,剛滿十八歲。他精瘦但結實,背著一個沉重的藤條書箱,裡麵是賬本、東家的換洗衣物和一些乾糧。書箱上蓋著油布,但雨水還是無孔不入地滲入,讓他肩膀酸痛。他年輕,體力尚可,但連續幾日的冒雨跋涉和沉重的負擔也讓他疲憊不堪,此刻低著頭,喘著粗氣,努力跟上前麵兩人的步伐,臉上寫滿了對溫暖床鋪和熱湯的渴望。
“張……張鏢頭!” 李德財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在風雨中有些變調,“這雨……何時是個頭啊?看這天色,離黑透也就個把時辰了,驛站……驛站怕是趕不到了吧?”
張魁停下腳步,抬頭望天。鉛雲低垂,雨幕如織,天色已如傍晚般晦暗。他擰著眉頭,雨水順著胡須不斷滴落:“李東家,看這架勢,雨一時半刻停不了,天黑前趕到二十裡外的‘柳樹驛’,是絕無可能了。”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雨霧深處隱約可見的一道更幽深的山坳輪廓,“眼下,隻有一條路——前麵五裡左右,野狐嶺深處有個廢棄的莊子,叫‘積善莊’。地方夠大,找間勉強不漏雨的屋子生堆火,熬過這一宿,總比在這野地裡淋成冰棍強。”
“積善莊?!” 李德財聞言,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聲音都帶著顫音,“張鏢頭,你……你說的可是那個‘鬼莊’?!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我早就聽人說過,那地方……邪性得很!前朝就荒了,洪武爺那會兒又死過不少人,都說裡麵……裡麵鬨鬼!深更半夜能聽見女人哭,還有人看見過……看見過會自己飄的傘!這……這荒山野嶺,雨夜進凶宅,不是自投羅網嗎?” 作為一個商人,李德財對鬼神之說寧可信其有,尤其是這種流傳了幾十年的凶地傳聞。
“嗨!東家!” 王栓子年輕氣盛,雖然也累,但聽到“鬼”字反而激起一股不服輸的勁頭,他緊走幾步,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您彆自己嚇自己!這都永樂爺的天下了,哪來的那麼多鬼?就算有,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兒,陽氣壯!還有張鏢頭這口刀!” 他拍了拍張魁腰間的刀鞘,發出沉悶的聲響,“鬼也怕惡人!再說了,那些故事,指不定就是山裡的胡子(土匪)編出來嚇唬人,好獨霸那塊地方當窩點呢!咱今晚要是在這雨地裡過夜,不被鬼抓去,也得凍死、餓死,或者讓狼叼了去!張鏢頭,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魁看著李德財驚恐的臉色和王栓子強作鎮定的眼神,沉聲道:“栓子話糙,但理兒不歪。李東家,我老張在這條道上跑了十幾年,也在積善莊那破敗前院的廊簷下湊合過兩三回。那地方是邪性,陰氣重,但隻要咱彆好奇往深宅大院裡鑽,老老實實待在前頭能避雨的地方,點起一堆旺火,大夥兒圍在一起,捱到天亮,保管沒事!這野狐嶺的雨夜,可比那破宅子裡的‘鬼’要命得多!失足滑下山崖,掉進暗溝,或者遇到餓極了成群結隊的野狼,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李德財懷中下意識捂緊的位置,意有所指,“而且,這荒山野嶺的,保不齊真有什麼‘胡子’惦記著落單的行商……”
最後這句話像冰錐一樣刺進李德財心裡。他看看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王栓子,感受著自己凍得麻木僵硬的雙腳,再摸摸懷中那沉甸甸、能要人命的銀錢,一股巨大的疲憊和無奈湧上心頭。是啊,就算真有鬼,那也未必立刻就要命,可在這雨地裡熬一夜,或者遇到剪徑的強人,自己和栓子怕是凶多吉少。張魁經驗老道,他的話總歸有道理。
“唉……罷!罷!罷!” 李德財重重歎了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就……就依張鏢頭所言吧。隻是……千萬千萬小心!莫要亂走,莫要好奇!”
第二節:初入凶宅
三人達成一致,在張魁的帶領下,艱難地偏離了官道,拐上一條幾乎被荒草和灌木徹底淹沒的小徑。這條小路蜿蜒向下,通向一個被群山環抱、更顯幽深陰鬱的山坳。雨水衝刷著陡峭的坡道,泥濘濕滑,行走更為艱難。四周的山林在密集的雨幕中隻剩下模糊扭曲的暗影,如同無數蟄伏的、沉默的巨獸,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壓迫感。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腐爛植物的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年的陰冷。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座龐大而破敗的建築群的輪廓,終於穿透厚重的雨幕,如同巨獸的森森骸骨,出現在三人眼前。
積善莊。
即便隔著滂沱大雨,也能感受到這座莊園昔日的規模和氣派。高大的門樓雖已傾頹大半,殘存的飛簷鬥拱和粗壯的立柱,依然能窺見當年建造時的考究與財力。朱漆大門早已腐朽不堪,隻剩下幾片殘破的木板在狂風中吱呀作響,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門楣上方,一塊巨大的匾額斜斜掛著,上麵的金漆早已剝落殆儘,露出朽壞的木胎,勉強能辨認出斑駁的“積善”二字。這兩個字在淒風苦雨的映襯下,顯得無比諷刺和詭異。圍牆多處坍塌,豁口處荒草叢生,露出裡麵同樣破敗的院落和房舍。整個莊園被茂密的枯藤和一人多高的蒿草覆蓋,枯死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纏繞在殘垣斷壁上,在陰雨天的灰暗光線下,散發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陰冷與死寂的氣息。仿佛一個被時光遺忘、被怨氣填滿的巨大墳墓。
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刺骨,瞬間攫住了三人的心臟。連一直說不怕的王栓子,此刻也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往張魁身邊靠了靠。
“就是這兒了。” 張魁的聲音不自覺地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麵對未知凶險的本能謹慎。他緊了緊腰間的砍山刀刀柄,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黴味的空氣,“都跟緊我,彆亂看,彆亂摸,彆出聲!直接去前院西廂那邊找能避雨的回廊!”
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如同巨獸之口的院門。腐朽的門板在張魁試探性的推動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嘎嘎——”聲,仿佛隨時會徹底碎裂。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塵土、黴爛木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般腥甜氣息的怪味撲麵而來,讓李德財和王栓子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踏入前院,景象更加破敗。院內積水成窪,渾濁的泥水中漂浮著枯枝敗葉和不知名的穢物。殘磚碎瓦遍地,踩上去發出碎裂的聲響。正對著大門的主廳(或是正堂)最為慘烈,屋頂幾乎完全坍塌,隻剩下幾根焦黑扭曲的巨大房梁,如同巨獸折斷的肋骨,歪斜地刺向陰沉的天空,無聲地訴說著不知何年何月經曆過的火災浩劫。兩側的廂房也大多傾頹,牆壁倒塌,門窗不翼而飛,露出黑洞洞的內部。
“這邊!” 張魁低喝一聲,率先向右前方走去。靠近大門右側,有一段連接著殘存門樓與西廂房的回廊。回廊的頂棚雖然也破了好幾個大洞,雨水不斷灌入,但大部分木結構還算完整,能提供一定的遮蔽。
三人如同逃離洪水猛獸般,快步衝進回廊。雖然廊內也滿是積水,地麵濕滑冰冷,廊柱和頂棚不斷有雨水滴落,但總算暫時隔絕了外麵瓢潑般的雨勢和呼嘯的寒風。一股刺骨的陰冷立刻包裹了他們,比外麵的風雨更甚,仿佛能滲透骨髓。
“快!栓子!趕緊找點能燒的東西!濕的也成!把火生起來!不然都得凍死!” 張魁一邊警惕地環顧四周,特彆是回廊通向黑黢黢內院的拱門方向,一邊快速吩咐。他右手始終按在刀柄上,左手從懷裡掏出火折子和火絨。
王栓子應了一聲,放下沉重的書箱,顧不上疲憊,立刻行動起來。他借著廊外微弱的天光,在倒塌的廂房廢墟裡翻找。很快,他拖出幾根還算乾燥、未被雨水完全浸透的木椽,又從一堆破敗的窗欞和門板碎片中扒拉出不少相對乾燥的木片和碎屑。
李德財則縮在回廊最裡麵、相對乾燥一點的一個角落,背靠著冰冷粗糙、布滿裂紋的廊柱,疲憊地閉上眼睛,大口喘著氣。他雙手依舊死死護著胸口,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驚魂稍定,他才敢睜開眼,打量這暫時的容身之所。
回廊很長,大部分隱沒在深沉的黑暗中。篝火尚未燃起,隻有廊外透入的慘淡天光,勉強勾勒出廊柱和頂棚的輪廓。廊柱上的朱漆早已剝落殆儘,露出灰白腐朽的木胎,上麵布滿了深刻的刀痕、斧鑿的印記,還有一些難以辨認的、如同陳舊血跡般的深褐色汙漬。空氣裡,除了木頭黴爛和塵土的味道,那股若有若無的、如同鐵鏽混合著腐敗甜腥的氣息,在這裡似乎更加清晰了。李德財的心又提了起來。
張魁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著火折子。火星在潮濕的空氣中艱難地亮起,引燃了火絨。他將火絨湊近王栓子堆好的、下麵墊著乾燥碎屑的木柴堆,屏住呼吸,一點點地引燃。橘黃色的火苗終於跳躍起來,起初微弱,漸漸變得穩定,散發出微弱卻無比珍貴的暖意和光亮。火光驅散了近處的黑暗,將三張疲憊驚惶的臉映照得明暗不定,也勉強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區域。
第三節:塵封血淚
篝火的溫暖讓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些。王栓子脫下濕透的外衣,擰乾水,湊近火堆烘烤,牙齒依舊在打顫。李德財也挪近了些,伸出手烤火,感受著那一點點暖意驅散寒意。
“張……張鏢頭,” 李德財看著跳躍的火苗,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積善莊……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怎麼就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您……您知道多少?”
張魁往火堆裡添了根柴,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跳躍,投下深邃的陰影,顯得有些凝重和陰鬱。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又似乎在回憶一些不太願意觸及的往事。
“這莊子,年頭可不短了。” 張魁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仿佛在敘述一個遙遠而沉重的故事,“聽老輩人講,還是前元至正年間的事兒了。莊子的主人姓周,名諱已不可考,隻知道曾是前元陝西行省的一個達魯花赤(蒙元官職,地方最高長官),官不小,管著臨洮、鞏昌這一大片地方。後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起兵,徐達大將軍率軍西征,平定陝西。這周達魯花赤還算識時務,見元朝氣數已儘,便開城投降了。太祖爺念他歸順有功,沒有治罪,反而賞賜了些田產,準他在這野狐嶺下建莊養老,還賜了個‘積善’的匾額,意思大約是勸他多行善事,彌補前朝之過吧。”
“周家得了這份‘恩典’,便大興土木,建起了這‘積善莊’。據說當年也是雕梁畫棟,仆從如雲,好不氣派。周老爺娶了好幾房妻妾,子嗣也不少,儼然是狄道縣一方豪強。可惜啊,好景不長。” 張魁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分,“周家終究是前朝降臣,根基不穩。加上周老爺為人據說頗為跋扈,又仗著有些家財,與地方上新崛起的豪強、甚至官府中人都有齟齬。傳到第二代、第三代,家道就開始中落了。田產被巧取豪奪,鋪子也經營不善。更倒黴的是,洪武二十五年左右,這野狐嶺一帶鬨過幾場不大不小的流寇,積善莊首當其衝,被搶掠燒殺過一回,元氣大傷,更加破敗了。”
火堆劈啪作響,李德財和王栓子聽得入神,寒意似乎被這塵封的往事驅散了一些。
“不過,真正讓積善莊變成如今這副鬼樣子的,還是……永樂爺登基後那幾年的事兒。” 張魁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
“建文餘孽案?” 李德財反應很快,臉色一白。作為商人,他對近些年朝廷的大案風聲也有所耳聞。
“嗯。” 張魁沉重地點點頭,“永樂四年到六年間,朝廷追查建文餘黨,牽連甚廣,風聲鶴唳。陝西這邊,尤其是靠近邊塞的地方,更是查得緊。不知怎麼的,積善莊周家就卷了進去。有說是周家後人私下結交了被通緝的建文舊臣;有說是周家藏匿了逃亡的欽犯;還有更邪乎的,說是周家偷偷祭拜建文帝,被人告發了……總之,一夜之間!” 張魁猛地加重了語氣,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一夜之間,莊子裡的人,上到周家老爺、夫人、少爺小姐,下到管家、仆役、丫鬟、婆子、護院……幾十口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都沒了!”
“沒了?” 王栓子倒吸一口涼氣,“是……是被抓走了?”
“抓?” 張魁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搖了搖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官府貼出的告示,說是‘積善莊闔莊人等,抗拒官府查緝,勾結匪類,負隅頑抗,已被儘數剿滅’。可民間私下裡傳的……可就不一樣了。有人說,那晚莊子裡火光衝天,殺聲震地,像是大隊官兵圍剿;也有人說,隻聽見裡麵一片淒厲的慘叫,持續了大半夜,然後火光就滅了,死寂一片,根本不像打仗;還有人說,看到有穿著飛魚服、帶著繡春刀的人影在莊子裡出沒……”
“錦衣衛?!” 李德財失聲驚呼,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味。
張魁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從那以後,積善莊就徹底成了無人敢近的凶地。官府貼了封條,但沒多久就被風雨撕爛了。再後來,就不斷有怪事傳出。有趕夜路的樵夫說,遠遠聽見莊子裡傳出女人淒慘的哭聲,斷斷續續,哭得人心頭發毛;有膽子大的獵戶白天進去想撿點破爛,結果莫名其妙在裡麵轉悠了一天都走不出來,嚇得屁滾尿流;還有人說,在雨夜,特彆是像今晚這樣的大雨天,會看到莊子裡……有東西在飄……”
“飄……飄什麼?” 王栓子聲音有些發乾。
“傘!” 張魁吐出這個字,眼神銳利地盯著跳躍的火光,“一柄撐開的、破舊的……紅色的油紙傘!就那麼……自己飄在院子裡,飄在回廊裡……傘下麵……沒人!”
一股比剛才更甚的寒意瞬間席卷了回廊,連篝火的溫度都仿佛驟然降低!李德財和王栓子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汗毛倒豎!
“張……張鏢頭,您……您彆嚇唬我們……” 李德財牙齒咯咯作響。
“不是嚇唬。” 張魁神色異常嚴肅,“我十幾年前剛走鏢那會兒,跟著師傅押一趟暗鏢,也是被大雨困在這裡過夜。那晚……我就親眼看到過一回!” 他回憶著,臉上肌肉微微抽動,“就在這前院,離大門不遠的地方,一頂破破爛爛的紅傘,離地三尺,就那麼……飄過去!速度不快,但……但絕不是風吹的!當時我師傅一把捂住我的嘴,臉色鐵青,低聲說‘彆出聲!彆讓它發現!’ 我們縮在火堆邊,一動不敢動,直到那傘飄進後院不見了……那一晚,我們師徒倆背靠背抱著刀坐了一宿,誰也沒敢合眼!”
張魁的描述太過真實,帶著親身經曆者的恐懼餘韻。李德財和王栓子聽得麵無人色,隻覺得這殘破回廊的每一個黑暗角落都仿佛潛藏著那頂詭異的紅傘!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此刻也變得格外清晰刺鼻!
就在這時!
“呼——嗚——!”
一陣極其猛烈的陰風,毫無征兆地從回廊深處、那通往內院的黑暗拱門方向席卷而來!這股風勢之強、之突兀,遠超外麵的風雨!它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和濃烈的腐朽氣息,仿佛來自九幽地府!篝火被這陰風猛地一壓,橘黃色的火苗瞬間縮小、變藍,幾乎熄滅!火星瘋狂四濺!整個回廊的溫度驟降,如同瞬間墜入冰窟!
與此同時!
“嗚……嗚嗚……嗬……嗬嗬……”
一陣極其微弱、卻又清晰無比的哭泣聲,夾雜著如同漏風喉嚨發出的嗬嗬聲,毫無征兆地在三人耳邊響起!那聲音幽怨、淒厲到了極點,斷斷續續,仿佛飽含著無儘的悲傷、怨毒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難以形容的饑餓感!聲音飄忽不定,時而像在頭頂的破洞外,時而像在背後的廊柱旁,時而又仿佛從腳下冰冷潮濕的石板縫隙中滲出!
“誰?!出來!” 張魁猛地跳起,動作快如閃電,厚背砍山刀“鏘啷”一聲已然出鞘,雪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寒芒!他渾身肌肉賁張,如同炸毛的猛虎,眼神銳利如刀,死死鎖定回廊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刀尖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高度戒備下力量的凝聚!
李德財和王栓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李德財一屁股癱坐在地,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抖如篩糠,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壓抑到極致的驚恐聲響。王栓子則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竄到張魁身後,緊緊抓住他的皮甲後擺,牙齒瘋狂地打顫,發出“咯咯咯”的聲響,連尖叫都忘了!
那詭異的哭聲和嗬嗬聲,在張魁的厲喝之後,如同被掐斷的線,戛然而止!
死寂!
絕對的死寂瞬間降臨!
隻有回廊外愈發狂暴的風雨聲,如同萬千厲鬼在咆哮,以及篝火掙紮著重新燃起、發出劈啪爆響的聲音,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張魁的神經繃緊到了極致!他不敢有絲毫放鬆,身體微微前傾,重心下沉,刀刃如同毒蛇的信子,始終指向黑暗深處。他緩緩地、極其謹慎地移動腳步,將嚇癱的李德財和瑟瑟發抖的王栓子護在自己身後和火堆之間。他的耳朵捕捉著回廊內外的任何一絲異響,眼睛死死盯著那片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突然!
“吱呀——呀——嘎嘎——”
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生鏽了幾百年的沉重門軸被強行轉動的刺耳噪音,從荒宅深處幽幽傳來!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節奏感!它穿透風雨聲和篝火的劈啪聲,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仿佛有什麼沉重無比的東西,正在內院深處被緩緩推開……或者,有什麼東西,正踏著腐朽的地板,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向著前院回廊的方向……靠近!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純粹的陰寒、腐朽與死亡的氣息,如同粘稠冰冷的墨汁,伴隨著那“吱呀”聲,從黑暗深處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回廊!這股氣息帶著實質般的惡意和壓迫感,篝火的光芒被它死死壓製,隻能照亮方寸之地,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被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吞噬了!連滴落的雨水似乎都變得冰冷刺骨!
王栓子再也無法忍受這巨大的恐懼和壓迫,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鳴般的驚叫!李德財隻覺得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眼前陣陣發黑!
張魁握刀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滑膩。他死死盯著那如同通往地獄深淵的黑暗拱門,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實質般的巨大危機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他知道,這積善莊裡沉寂了數十年的“東西”,被他們這三個不速之客……徹底驚醒了!真正的恐怖,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