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邊泛起魚肚白,這支衣衫襤褸、筋疲力儘的隊伍,
出現在縣醫院門口時,把早起上班的醫生護士們都驚呆了。
經過緊急搶救,經驗豐富的老醫生摘下聽診器,長出了一口氣。
“命保住了!”
趙老蔫“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對著所有人,嚎啕大哭。
那老醫生看著擔架上雖未蘇醒,但生命體征已平穩的趙小山,又看了看林東之前的急救處理,咂著嘴,連連稱奇。
“過山風啊!這可是沾上就沒命的玩意兒!要不是你們在路上用草藥,又處理得當,就算是神仙來了也難救!”
他拍了拍林東的肩膀,滿眼讚許:
“小夥子,還有你們這些鄉親,了不起!”
消息傳回靠山屯,整個村子都沸騰了。
林東站在醫院的走廊儘頭,沒有理會身後的感激和讚揚,隻是默默地看著那條蜿蜒回山裡的土路。
一夜奔波,幾十裡路,幾乎榨乾了所有人的體力。
如果……如果再有下一次呢?
如果咬到的是個老人,是個孩子,還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嗎?
這條路,太慢了,太要命了。
林東的眼神,變得愈發深邃和堅定。
電話,必須儘快搞起來!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就在林東心裡瘋狂地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他沒回村,借口留在縣裡照看小山,一頭就紮進了縣郵電局。
可問了一圈下來,心卻涼了半截。
給村裡拉一根電話線,從申請、勘探、架杆到接入,是一筆天文數字,
彆說他林東一個人,就是把整個靠山屯賣了都湊不齊。
“小夥子,這事兒……難啊。”
郵電局的老職工同情地搖了搖頭,
“除非你們村是先進單位,或者有啥特殊貢獻,上麵特批才行。”
林東揣著一肚子的失望和無力感回了醫院。
幾天後,趙小山出院了。
回村那天,全村人像過年一樣迎了出來。
鞭炮聲和歡呼聲響徹山穀,趙老蔫拉著林東的手,老淚縱橫,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謝字。
村裡擺了酒,家家戶戶都拿出了最好的東西,慶祝小山撿回一條命,也感謝林東和所有出力的人。
那幾天的靠山屯,洋溢著劫後餘生的喜悅和團結一心的熱乎氣。
趙小山那條被蛇咬的腿,算是保住了。
人,也能拄著根棍子,在院牆根底下曬曬太陽了。
可那道從腳脖子到大腿根的傷疤,像一根刺,紮在靠山屯每個人的心裡。
後怕。
這倆字,沉甸甸的,比山裡的石頭還重。
“小山這次是命大,要是那蛇再毒點,或者林東他們再晚回來半個鐘頭……”
“呸呸呸!老王家的,你能不能說點吉利話!”
“我這不是打比方嘛!萬一下回再有個頭疼腦熱、急病重傷的,咋辦?還是得倆腿跑著去縣裡送信兒?”
風言風語,像早春的寒氣,絲絲縷縷往人骨頭縫裡鑽。
林東蹲在村口的大石頭上,聽著,沒言語,隻是手裡的煙一根接一根,腳底下落了一地的煙頭。
他知道,這根刺,必須得拔了。
這天晚上,新蓋的村民活動中心燈火通明。
村委會、老黨員、狩獵隊那幾個好手,能來的都來了。
屋裡沒人生火,但氣氛比三九天還僵。
煙鍋子在桌腿上“梆梆”磕著,半天沒人先說話,空氣裡彌漫著嗆人的旱煙味兒。
林東把手裡的半截煙摁滅在磚地上,終於開了口。
“各位叔,各位爺們兒。”
“小山的事,我就不多說了。”
他環視一圈,目光平靜。
“咱們是運氣好,可運氣這玩意兒,能用幾次?”
“下回呢?下下回呢?”
一連串的問話,讓屋裡隻剩下粗重的喘氣聲。
“加工坊、養殖場,咱們的日子是看著紅火了。可大家夥兒想想,咱們跟外頭的聯係,靠的啥?”
林東伸出兩根手指。
“兩條腿!”
他看向狩獵隊長張鐵牛,“鐵牛叔,送山貨晚點被壓價的事兒,不止一回了吧?”
張鐵牛黑著臉,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又看向村支書李長山,“長山叔,上次黃老板派人跑過來找我,一來一回,兩天沒了。要是生意上的急事,黃花菜都涼了!”
“還有小山這事!”林東聲音猛地拔高,
“要是能提前一小時給縣醫院打個電話,問問咋急救!讓他們把血清給備好!小山至於遭這麼大罪嗎?”
“砰!”
李長山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缸子嗡嗡響。
“林東,你小子說得對!”他眼珠子都紅了,“這電話,必須得通!不光是救命,也是咱們靠山屯的活路!”
“對!必須通!”眾人像是被點著的乾柴,瞬間炸開了鍋。
“可是……”張鐵牛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愁,
“從縣城到咱們這兒,幾十裡山路,光禿禿的山脊梁,拉根線過來……那得多少錢?郵電局能乾?”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得眾人剛起來的火苗又小了下去。
“難,也得乾!”
林東站起身,走到牆上掛著的地圖前,從兜裡掏出一支紅鉛筆,
刷地一下,在起伏的山脈間畫出一條決絕的紅線。
“我算過,沿著這條山脊走,能省不少事。但光靠咱們自己,肯定不行。”
他的手指點在紅線的儘頭,那裡是縣城的位置。
“這事兒,得讓縣裡點頭!咱們得去要!”
“咋要?”李長山問。
“打報告,寫申請!咱們把難處、把決心、把咱們靠山屯這幾年的家底子,明明白白寫出來給他們看!”
“咱們還得讓他們看到咱們的誠意!咱們自己湊錢,自己出工,挖坑立杆子,絕不等、靠、要!”
“咱們要讓郵電局知道,這根電話線,是咱們靠山屯自己掙來的!”
報告由林東牽頭,村裡兩個大學生老師李援朝、張曉燕主筆,白雪負責潤色畫圖。
那幾天,幾個人熬得眼圈發黑。
報告裡,有加工坊實打實的產值稅款,有養殖場給縣裡供應了多少肉蛋,這些冰冷的數字,是靠山屯的硬氣。
報告裡,有趙小山那觸目驚心的傷口素描,有孩子們在新建校舍裡望向窗外的渴望眼神,這些滾燙的畫麵,是靠山屯的軟肋。
報告的最後,附著一張按滿了全村戶主紅手印的承諾書。
林東和李長山,騎著村裡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再次進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