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靠山屯村委會的辦公室裡,隻有一盞孤零零的燈泡亮著。
林東的指節,在一本厚厚的賬本上輕輕敲著。
賬本攤開,左邊是出貨量,一筆筆,喜人得很。右邊是回款額,一串串,也著實不少。
可林東的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疙瘩。
三成!
整整三成的利潤,像水一樣,流進了供銷社和那些二道販子的口袋裡。
他們隻是轉個手,打個電話,連山貨長啥樣都沒親眼見過,就拿走了大頭。
而靠山屯的老少爺們兒,頂著星星上山,冒著風雪采摘,一滴汗摔八瓣兒掙回來的,卻是彆人嚼剩下的。
“不行……”
林東把鉛筆往桌上一扔,透著一股子不甘心。
“興安獵人”這個牌子,是靠山屯的命根子。
自己的娃,不能總讓彆人抱著養,養大了還不跟自己親!
這幾天,他一直在翻報紙,聽廣播。
從省裡的《林區通訊》,字裡行間,他敏銳地嗅到了一股新風。
郵購。
這兩個字,像兩道閃電,劈開了他腦子裡的迷霧。
對!繞開他們!自己乾!
第二天,村委會的大喇叭就響了,召集各家各戶派個主心骨來開會。
長條凳上坐滿了人,煙袋鍋磕得“梆梆”響,屋裡煙霧繚繞。
林東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
“叔伯兄弟們,今天叫大家來,是想商量個事兒。”
“咱們的‘興安獵人’,現在賣得不錯。但錢,大頭都讓中間人賺走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淳樸又帶著點疑惑的臉。
“我在想,咱們能不能自己賣?不經過供銷社,也不經過那些販子。通過寫信、寄東西的方式,直接賣給城裡人!”
“郵購?”
一石激起千層浪!
“啥玩意兒?”
“沒見著人,就把貨給人家寄過去?那錢呢?錢要是不給,咱不就瞎忙活了?”
“就是啊東子!這可不是鬨著玩的,那都是咱們的血汗錢!”
反對聲中,嗓門最大的是村裡的七叔公,一個德高望重的老獵人,為人最是穩妥。
他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沉聲道:
“東子,我知道你腦子活,想帶大夥兒過好日子。可這事兒,太玄乎了!”
“咱們跟縣供銷社的黃主任關係處得好好的,他可沒少給咱們幫忙。”
“你這麼一搞,不是打人家的臉嗎?萬一人家一生氣,連現在的路子都給咱斷了,咋辦?”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屋裡頓時安靜下來,不少人都跟著點頭。
這年頭,人情大過天。
林東沒急,也沒惱。
他站起身,給七叔公的搪瓷缸子裡續上熱水,聲音沉穩而有力。
“七叔,您說的在理。咱們不能乾那過河拆橋的事。黃主任那邊,我去聊,關係不會斷。”
“但是,”他話鋒一轉,聲音提了起來,
“咱們得有條自己的路!一條不看任何人臉色的路!”
“咱們的東西有多好,咱們自己心裡最清楚!憑啥要讓彆人用他們的嘴去說?咱們自己不會說嗎?”
“錢的事,我也想過。可以讓他們先把錢通過郵局彙過來,咱們看到彙款單再發貨!一分錢沒收到,一兩貨都不出庫房!”
“我知道這事兒新,大夥兒心裡沒底。這樣,不讓大夥兒掏一分錢冒險!”
“我個人先墊資,從村裡挑幾個腦子活的後生,先試試水。成了,是全村的功勞;賠了,算我林東一個人的!”
“我就是不信這個邪!咱們靠山屯的好東西,就賣不出個該有的好價錢!”
這番話,擲地有聲。
屋子裡的煙味兒,似乎都淡了些。那些原本猶豫的眼神,開始冒出了火星子。
“興安獵人郵購部”這個草台班子,就這麼在爭議聲中搭了起來。
沒辦公室,就在村委會騰了張桌子。
沒“客服”,王小虎、張大山,還有那兩個大學生老師李援朝和張曉燕,就是第一批員工。
林東親自培訓,從怎麼寫信介紹產品,怎麼把山貨拍得饞人,到怎麼接電話,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遺漏。
廣告,是在省報上買的豆腐塊。
廣告詞土得掉渣,但實在:
“興安嶺的純貨,老鄉親手弄的,乾淨,滋補,吃了都說好!想嘗嘗不?來信!”
日子,一天天過去。
村委會那部黑色的轉盤電話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
王小虎每天把它擦得鋥亮,可它就是啞巴一樣,一聲不響。
每天下午,郵遞員騎著那輛綠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出現在村口時,王小虎都會第一個衝過去。
“張叔,有咱們村的信沒?”
每一次,郵遞員都隻是搖搖頭,遞過來幾份報紙。
年輕人的熱情,就像被秋霜打過的茄子,一點點蔫了下去。
“東哥……咱這法子,是不是真不行啊?”王小虎蹲在門檻上,聲音裡滿是失落。
林東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著遠山,沒說話。
他心裡也打鼓,就在所有人幾乎都快絕望的時候。
第七天下午。
郵遞員張叔的身影剛出現在山坡上,就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靠山屯——有彙款單——!”
彙款單!
這三個字,像驚雷一樣在村裡炸開!
王小虎猛地從門檻上彈起來,瘋了似的朝村口衝去!
他從張叔顫巍巍的手裡接過一封信,信封黃舊,但上麵“靠山屯郵購部 收”幾個字,卻像是會發光!
他幾乎是撕開的信封,手指哆嗦著,從裡麵倒出了一張綠色的彙款單,還有一頁寫滿了字的信紙。
“彙……彙款人,宋愛國。金額……五十塊!五十塊錢!”
王小虎的聲音都變調了,他舉著那張薄薄的紙,像是舉著一塊金磚。
“信上說……信上說,他在報紙上看到的廣告,想先買點咱們的蘑菇木耳嘗嘗……要是好,就讓他那些老戰友、老同事都來買!”
念到最後,王小虎的眼圈紅了。
他突然仰起頭,朝著整個靠山屯,用儘全身力氣嚎了一嗓子:
“來生意啦!”
人們從四麵八方湧向村委會,爭相傳看著那張金貴的彙款單,那張比錢更金貴的信。
五十塊錢,不多。
但它像一把鑰匙,為靠山屯打開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門!
它證明了,林東的路,走得通!
然而,在震天的歡呼聲中,林東卻悄悄退到人群後麵。
他的喜悅隻持續了片刻,便被一個新的、更現實的問題所占據。
他走到牆上那張巨大的地圖前,目光從東北的這個小點,一路向南,落在了省城的位置。
東西是賣出去了。
可這路……該怎麼走?
郵局寄?貴不貴?路上會不會摔壞了?要是丟了,算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