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抓起桌上的圖紙,卷成一卷,披上蓑衣就衝進了雨幕裡。
村委會,村長李長山正聽會計計算上半年的分紅,臉上樂開了花。
老獵人王大爺坐在一旁,悠哉地用小刀削著一個木頭陀螺,準備給孫子當玩具。
“砰!”
門被猛地推開,雨水和冷風卷著林東衝了進來。
“長山叔!王大爺!”
林東把濕漉漉的圖紙“啪”地一聲在桌上展開,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得馬上組織人,準備轉移!”
李長山被他這陣勢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小東,你這是咋了?天塌下來了?”
“天是沒塌,但山可能要塌了!”
林東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遊的幾處山穀,
“叔,你看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都是咱們的上遊,雨水全都往咱們這兒灌!”
“河水漲成這樣,你們都看到了!我昨晚半夜,還聽見山裡頭傳來‘咕咚’一聲悶響,像是山在……在動!”
李長山湊過去看了看,皺起了眉頭:
“漲水是漲水,可年年夏天都漲水,也沒見出過啥大事。你是不是太緊張了?”
“是啊,小東。”
王大爺也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慢悠悠地說道,
“咱們老祖宗在這兒住了幾百年了,這山,啥脾氣咱們都摸透了。下點雨,怕啥。”
林東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無比凝重:
“叔!王大爺!我不是在跟你們商量!這次的雨,跟五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你們看這圖,咱們村的地勢,就是個往裡收的口袋!一旦上遊的口子撕開,山洪泥石流灌下來,咱們跑都沒地方跑!”
“咱們靠山屯好不容易過上今天的好日子,不能就這麼全完了!”
“我賭不起,也賭不贏!咱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李長山和王大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動搖。
他們了解林東,這小子自從來了靠山屯,辦的每一件事,都很準。他說的話,分量太重了。
沉默了足足半分鐘,李長山一拍大腿,像是下了決心。
“好!聽你的!”他猛地站起來,“你說,咋辦!”
“馬上!組織所有青壯年,分三班倒,去上遊我標記的這三個地方設觀察哨!”
林東的手指在圖上敲得砰砰響,
“王大爺,您挑幾個腿腳最利索的老獵人。帶上銅鑼,帶上鞭炮!”
“隻要聽到山裡有不對勁的大響動,或者看到山坡往下掉大塊的石頭泥巴,彆猶豫!就敲鑼、放炮!”
“另外,”林東又抓起一支紅筆,在地圖上靠山屯村裡的幾處高地畫了幾個圈,
“這裡,這裡,還有學校的操場,是臨時避難點。讓各家各戶,馬上把老人孩子,還有糧食、被褥,往高處轉移!動作要快!”
“我信你!”王大爺把削了一半的木陀螺往兜裡一揣,站了起來,“我這就去點人!”
雨下了三天三夜,下得像天漏了個大窟窿,整個靠山屯都泡在水裡,屋簷下的土牆根,濕得能擰出水來。
“咣——咣——咣——”
那麵掛在村口老槐樹上的銅鑼,被敲響著,聲音悶悶的。
緊接著,順著河道上遊,飄過來幾聲走了音兒的號子,斷斷續續。
“山……山倒了……水……水下來了……”
林東正站在村委會門口,腳下的青石板上汪著一層黃泥水。他盯著河裡翻滾的黃泥,那股從後脊梁骨竄上來的涼氣,比這秋雨還冷。
怕啥來啥。
不等他回過神,大地開始顫動,一種從山穀深處傳來的動靜,越來越近。
老林子裡那些幾十年的大樹,也開始東倒西歪的搖晃著。
林東的臉,一下子沒了血色。
他心裡清楚,這不是洪水,這是泥石流。
他猛地轉身,衝到村委會門口那根電線杆子下頭。
那隻生了鏽的大喇叭,前兩天剛修好。
他抓起冰涼的話筒,擰開開關,對著它吼。
“喂!喂!都聽著!我是林東!”
“山洪下來了!都彆在屋裡待著了!命要緊!”
“啥都彆拿!就領著人,往村東頭高地跑!快!”
喇叭裡傳出的聲音“滋啦”作響,他的吼聲帶著破音。
通知完村民,林東衝進雨裡,一邊吼,一邊開始安排任務。
“老根叔,你帶人去東片!鐵牛,你去西頭!挨家挨戶去看,讓大家都出來!”
他自己,專往地勢最低窪的那幾戶人家跑。
一腳踹開張老四家的門,屋裡黑洞洞的,老兩口正往外拖一袋子受了潮的苞穀麵。
“都什麼時候了!”林東眼珠子通紅,“那玩意兒比人命金貴?”
他一步跨過去,不由分說,一把薅住老漢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往外拉。
老太太哭著去拽那糧食袋子,被他回頭一瞪,那眼神,嚇得老太太一哆嗦,也隻能抹著淚跟著往外跑。
整個靠山屯,徹底亂了。
不是哭喊連天,而是一種更讓人心慌的亂。
女人抱著嚇傻了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水裡跋涉;
漢子們被自家婆娘拽著跑,還一步三回頭,看著自家的屋頂;
還有人想去解開圈裡的牛,可那牛也嚇住了,怎麼也牽不出來。
雨水、泥水、淚水,糊了滿臉。
林東和幾個壯小夥在隊伍裡來回穿梭,推著走不動的老人,背起摔倒的孩子。
他們的嗓子早就喊啞了,嘴裡全是雨水的土腥味兒。
那“轟隆”聲已經到了村口。
林東回頭看了一眼。
那不是水,那是一條滾動的黃泥,卷著石頭和斷了根的鬆樹,從山穀裡伸出來,
不緊不慢,卻帶著一股要把所有東西都碾進地底下的蠻勁兒。
“快!再快點!都彆回頭看!”林東大聲喊著,催促大家趕緊跑。
幾乎就在最後一個人連滾帶爬地衝上東頭那片高崗時,那股黃泥流,像一張大嘴,無聲地把整個靠山屯,吞了下去。
那些土坯房,那些用石頭壘起來的院牆,連個響動都沒怎麼發出,就塌了。
高地上的人們,就這麼站著,看著。
沒人哭,也沒人喊。
雨點子砸在臉上,順著臉頰往下淌。
一個個的,都像被霜打過的蔫白菜,直挺挺地杵在那兒,眼神是空的。
家,那個住了幾代人的地方,就這麼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