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林薇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隨後又高高拋起,幾乎懸停在嗓子眼。“前程遠望招聘平台”的a通知圖標,像一株驟然破土而出的綠芽,刺眼地占據著屏幕頂端。
【新消息】創思空間設計:林女士您好,您的簡曆已通過初步篩選,誠邀您於明日上午10:00至我司參加視覺設計師崗位麵試……
時間?地點?崗位?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烙鐵,燙在她因連續兩天焦慮等待而變得異常敏感的神經上!
成功了!有人看到了!機會來了!
昨天白天空洞的等待和深夜輾轉反側積累的陰霾,被這一條簡短的信息瞬間驅散大半。一股夾雜著狂喜、緊張和近乎感激的洪流衝垮了她的疲憊。她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用力揉了揉乾澀的眼睛,生怕是幻覺。確認無誤!時間就在明天!一股冰冷的決心混合著被認可的微光,重新點燃了她的眼底。
剩下的夜晚和整個第二天清晨,都變成了一個精確倒計時的準備車間。那套壓在箱底、隻在重要場合(比如畢業答辯)才穿上的米白色職業套裙被小心地取出。布料因為久壓而略顯僵硬,帶著淡淡的樟腦丸氣息。她站在狹窄的衛生間鏡子前,一寸寸地熨燙掉細微的褶皺。每一下蒸汽的嘶鳴,都像是為即將到來的戰役吹響的號角。
她沒有選擇過於明豔的妝容。職業需要的是乾練和穩重,而非花哨。粉底液仔細地蓋住了眼下因睡眠不足而微微泛青的底色,薄薄一層啞光大地色眼影壓住腫脹,用最乾淨清透的裸色唇膏提亮氣色。眉毛仔細描畫得整齊而略顯鋒利。頭發一絲不亂地在腦後挽成一個乾淨利落的發髻。鏡子裡倒映出來的女孩,眼神明亮中透著淩厲的冷意,唇線緊抿,繃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嚴肅——與她幾天前失魂落魄的街頭形象判若兩人。
出門前,她最後一次檢查了包裡必帶的武器:精心打印裝訂好的作品集(昨晚特意從電腦裡又仔細篩選了一遍);多份打印簡曆(疊得整整齊齊);筆和記事本;還有那張記錄著麵試地址和聯係方式的紙條。一切都準備妥當。
提前半小時抵達!這是她的底線。
“創思空間設計”的lo鑲嵌在一棟現代感十足的寫字樓中層。前台區域簡潔明亮,空氣裡彌漫著咖啡豆和新鮮打印紙混合的“專業”氣息。冷氣開得很足,一進門就激得林薇裸露的小臂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這裡的“冷”,和主管李明辦公室裡那種帶著壓迫性的“冷”不同,是一種疏離的、高效率的、屬於成功者的空間氣場。
“你好,我是林薇,約了上午10點的麵試。”她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儘量不暴露聲線的微顫。
“好的,請稍等。”前台小姐露出職業化的微笑,在電腦上確認了一下,“請先填寫這份表格,麵試官很快就會出來叫您。”
林薇接過表格和遞來的中性筆,坐到了靠牆的等候區沙發。柔軟的真皮沙發讓她有點陷進去的不適感。她強迫自己挺直背脊,快速而工整地填寫著個人信息。手指尖因為緊張微微發涼。目光掃過辦公室玻璃隔斷內忙碌的剪影,每個人似乎都目標明確、步履生風。這裡的一切,都像一架精密運轉的儀器,而她,一個零件,正試圖擠進其中。
“林薇小姐是嗎?這邊請。”一位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套裙、神情乾練的hr準時出現在門口。
林薇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深吸一口氣,跟著她走向一間小型會議室。
麵試官是個約莫三十五歲左右的男性,戴著無框眼鏡,眼神銳利。他自我介紹姓張,是設計部的總監。他麵前攤著林薇的簡曆和作品集。
“林小姐請坐。”張總監微微頷首,語氣禮貌但沒什麼溫度,“感謝你對創思空間的興趣。我們先簡單聊聊你的經驗。”
問題一開始還算溫和,圍繞她簡曆上的學校和專業展開,也聊了一些她對設計行業的理解和偏好。林薇的回答雖然略有些生澀,但條理還算清晰。她甚至主動翻開作品集,介紹了自己最滿意的一個校園項目——一個虛擬咖啡品牌的視覺係統設計。她談到了色彩心理、品牌調性和標誌圖形的演變過程,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自豪。張總監聽著,偶爾點點頭,目光停留在作品集的紙張上。
然而,氣氛很快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你的設計感覺和軟件技能,通過作品集能看出基礎不錯。”張總監的手指在簡曆的“工作經曆”一欄點了點,“不過,從時間來看,你才畢業一年多?在我們收到的簡曆裡,這個崗位的投遞者大多有2到3年的實際工作經驗。”
他的目光從作品集上抬起,直直地投射過來,帶著一種專業的審視壓力:“我看你之前的公司,規模應該不小。能詳細說說你在那裡參與過哪些商業化落地的主要項目嗎?尤其是客戶溝通、項目流程把控,以及方案在推進過程中遇到具體困難(比如預算、時間或客戶反複修改)時,你是如何解決和協調的?”
“我……”林薇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喉嚨有些發緊。她在之前公司參與過不少項目,但作為主設計負責並全程跟進的?那個大項目“煥新”,名義上是她主設,但主管李明和總監孫凱的手伸得很長,她更像一個執行者!溝通?除了和內部設計團隊開會,她幾乎沒有直接和甲方客戶溝通的權力!方案反複?都是李明傳達指令她修改!預算和時間?她根本就接觸不到!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努力想把那段經曆包裝得更“飽滿”一些:“我在上一個項目‘煥新’品牌升級中負責了概念提案和視覺部分落地,參與了和項目組的多次討論……”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加快,試圖用“參與度”來替代核心的“主導經驗”,顯得有些慌亂,“遇到過客戶對方案初始方向有疑慮的情況,我們通過內部腦暴和多次概念迭代,最終達成了共識……”
張總監一直安靜地聽著,但眉頭已經不知不覺地微微蹙起。他輕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林薇話語中精心修飾過的部分:“也就是說,項目溝通和核心矛盾協調的主要工作,是由你的上級負責主導的?你更像是執行端的主力?”
這話問得精準又冷酷。林薇的辯解戛然而止,臉上一陣陣發燙。她試圖解釋:“我……我能很好地理解客戶需求和上級指令,確保執行到位……”但這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無比蒼白無力。
張總監沒有再看作品集了。他合上了那本承載著她心血和期望的冊子,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流露出一種無形的疏離感。
“林小姐,”他的語氣依舊平穩,但那份職業化的禮貌下,開始滲透出一種審視後得出的“不合適”的結論感,“你的設計作品展示了不錯的潛力和審美基礎。但我們要找的這個崗位,是希望能快速獨立負責一些中小型項目的全流程,從對接客戶需求、出方案、過審到落地跟進,都需要能獨當一麵的扛壓能力。”他頓了頓,目光在她年輕、雖然儘力打扮但依舊難掩青澀和緊張的臉上停頓了一下,“你剛畢業一年多,可能更適合從更基礎、流程更標準化、有資深帶教的‘設計助理’崗位開始沉澱經驗。我們這個位置,需要的是能立刻頂上去、有項目成熟經驗的熟手。”
最後的判決書般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子,緩慢地磨在心上。“潛力和基礎”——好聽的說法,翻譯過來就是“稚嫩”。“不適合”——這才是核心。她拚儘全力展現出來的那點“基礎”和“潛力”,在赤裸裸的“商業項目經驗”這道硬門檻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會議室裡的冷氣似乎更足了,林薇覺得那股寒意已經穿透了職業套裙的布料,直接凍進了骨頭縫裡。她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但嘴唇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企圖用那點微不足道的疼痛來壓製住喉嚨裡湧起的苦澀和眼眶突如其來的熱意。
“明白了,謝謝您的寶貴時間。”林薇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僵硬得如同生鏽的齒輪在摩擦。她站起身,脊梁挺得筆直,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根骨頭在怎樣地顫抖。
走出會議室,穿過前台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區域,走向電梯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電梯門光亮的金屬映出她自己蒼白而故作鎮定的臉。那精心描畫的一絲不苟的發髻和妝容,此刻看上去像一個可悲的、試圖扮演大人角色的孩子的拙劣偽裝。
走進電梯,按下1層。金屬門緩緩合攏,隔絕了那個冰冷疏離又對她宣判了“不夠格”的世界。
電梯開始無聲地下墜。
失重感襲來。林薇背靠著冰冷的轎廂壁,用力地、急促地吸了幾口氣,試圖把那股翻湧而上的強烈委屈和不甘硬生生壓回去。失敗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精準地打擊在她的要害上。不是因為方案不好看,不是因為能力不行(他們說她有“潛力”呢!),僅僅是因為——
太年輕。經驗太少。
多麼簡單、直接、無可辯駁的理由。像一座冰山,冷硬地橫亙在她試圖開辟的新路上。電梯平滑運行帶來的輕微眩暈感,和內心那股巨大的挫敗感混合在一起,讓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
一樓到了。門打開。
門外是六月初帶著熱氣的陽光和喧囂的人世。林薇走了出去,陽光灼熱地照在她身上,卻絲毫驅散不了她骨頭裡滲透出來的寒意。她站在人流如織的寫字樓門口,就像一個剛剛被推出賽場、茫然無措的失敗者。手指還緊緊攥著那個裝著簡曆和作品集的文件夾,指尖冰冷。
“潛力”……
這個詞在她腦海裡反複咀嚼,像一片沾了蜂蜜的玻璃,甜味散去後,隻剩下割舌的鋒利和苦澀。
不是努力不夠,也不是作品不好。隻是她熬過的那365天,在那位張總監,不,在這個殘酷的商業世界裡,還遠遠,遠遠不夠被稱之為“經驗”。
一股深沉的、幾乎要將她溺斃的沮喪,伴隨著眼眶裡再也無法控製的滾燙濕意,終於無聲地、洶湧地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