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新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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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是冰冷的、沾滿泥汙的土地。

肩上,是那件被撕裂、被踩入泥濘的明黃龍袍殘留的沉重觸感。

背後,是數萬道死寂而灼熱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聚焦在我每一步踏出的腳印上。

空氣凝固了。寒風卷著枯草屑,打著旋兒掠過死寂的營地,嗚咽聲是這片天地間唯一的背景音。汪伯彥那張諂媚與驚駭交織的臉,凝固成一張滑稽的麵具,癱軟在冰冷的泥地裡,像一條被抽掉了脊骨的癩皮狗。他身後那幾個文官,更是如同泥塑木雕,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韓世忠按在鐵鐧上的手,不知何時已悄然鬆開。他那雙布滿血絲的豹眼,死死釘在我的背影上,眼神深處翻湧的,不再是憂慮,而是一種近乎滾燙的震撼和……認同!一種對那踏碎龍袍、劍指北方的決絕姿態,最原始的認同!

王德的嘴巴還張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神卻從呆滯慢慢轉向一種茫然的狂熱。曹老六攥緊的拳頭微微顫抖,指縫間的血滴落在枯草上,暈開一小點暗紅,他眼中那點茫然,正被一種不顧一切的光芒瘋狂吞噬。

數萬士兵,鴉雀無聲。他們臉上的麻木、絕望、慟哭後的淚痕還未乾涸,此刻卻被一種更巨大、更複雜的東西覆蓋——是震驚,是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那冰冷咆哮徹底點燃的、蟄伏在骨髓深處的血性!那踏碎龍袍的一腳,那直指北方的劍鋒,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勸進詞,都更直接、更暴烈地捅穿了他們瀕死的心臟!中興大宋?不!那新皇登基的榮光太遙遠,太虛假!唯有血!唯有仇!唯有殺出去!才是此刻他們唯一能抓住的、滾燙的活路!

我沒有回頭。

腳下的路,踩過那件象征屈辱妥協的龍袍,通向應天府那古老、斑駁、在寒風中沉默矗立的城門。

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錦袍下擺破爛不堪,沾滿泥漿和早已乾涸發黑的血跡,沉重地拖拽著。冰冷的寒氣順著浸透的褲管向上攀爬,試圖凍結那剛剛重新點燃的火焰。但胸腔裡,那團被冰水澆淋過、幾乎熄滅的業火,卻在踏碎龍袍的瞬間,如同被注入了滾燙的岩漿,轟然爆燃!燒掉了最後一絲屬於“趙構”的怯懦,也燒掉了趙明生初臨亂世時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路,就在腳下。

用劍,殺出來!

用鐵與血,重塑這破碎的山河!

城門在望。沉重的包鐵木門緊閉著,門樓上箭垛後麵,影影綽綽,是守軍緊張而警惕的麵孔。刀槍的寒光在鉛灰色的天幕下若隱若現。

“開城門!”韓世忠炸雷般的吼聲終於在我身後響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大步流星趕上,越過我半個身位,雄壯的身軀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帶著一身尚未散儘的濃烈血腥氣和戰場煞氣,仰頭對著城樓咆哮:

“康王殿下親臨!速開城門!貽誤軍機者——斬!”

那“斬”字出口,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殺伐之音,震得城門樓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城樓上明顯一陣騷動。一個穿著低級軍官皮甲的頭目探出頭,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城下這支龐大卻狼狽至極的隊伍,目光尤其在我身上那身沾滿血汙泥濘、卻仍能看出形製的親王錦袍上停留片刻,又掃過韓世忠那標誌性的虯髯和手中那柄令人膽寒的沉重鐵鐧。

“韓…韓將軍?”那軍官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真是康王殿下?!”

“廢什麼話!”韓世忠豹眼一瞪,聲如怒雷,“老子這張臉,汴梁城的金狗都認得!再不開門,等金兵追來,老子第一個砸碎你的狗頭祭旗!”

那軍官嚇得一縮脖子,再不敢遲疑,嘶聲下令:“開城門!快!開城門!”

沉重的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包鐵木門緩緩向內打開,露出城內同樣蕭瑟破敗的街景。

我提劍,當先踏入。

冰冷的劍鋒劃過城門洞內陰冷的空氣。

身後,是沉默如林的三萬殘兵,帶著一身血火硝煙和刻骨的仇恨,如同決堤的洪流,沉默而堅定地湧入了這座名為“南京”的城池。

生路?不,這裡隻是另一個戰場!一個需要用鐵腕和意誌,重新鑄造秩序與力量的!

應天府衙,殘破的正堂。

寒風從破損的窗欞灌入,吹得殘存的幾盞油燈火苗瘋狂搖曳,將堂內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堂下跪著幾個穿著綢緞、卻麵如土色的中年男子,渾身抖如篩糠,正是應天府管庫的幾個小吏。地上散落著幾本沾滿灰塵的賬簿,還有幾袋被打開的口糧——裡麵是摻了大半沙土和黴變麩皮的粟米!

“殿下饒命!饒命啊!”為首一個留著山羊胡的庫吏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是…是府尹大人…不,是前府尹周扒皮!是他逼小的們這麼乾的!他說…他說朝廷都完了,留著糧食也沒用…不如…不如換點黃白之物,好…好跑路…”

“放屁!”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韓世忠須發戟張,如同暴怒的雄獅,猛地一腳踹翻那庫吏,“周扒皮早他娘的跟著流民跑沒影了!死無對證就敢往死人身上推?!老子在汴梁城頭啃樹皮的時候,你們這幫蛀蟲就在克扣這點救命的糧食?!”

他越說越怒,手中沉重的鐵鐧猛地舉起,帶著惡風就要砸下!

“世忠!”我冰冷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如同冰錐刺入滾油。

韓世忠高舉的鐵鐧硬生生頓在半空,他胸膛劇烈起伏,豹眼赤紅地看向我。

我坐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太師椅上,沒有看那嚇得幾乎失禁的庫吏,目光落在散落在地的黴變粟米上。那灰敗的顏色,刺痛著神經。三萬將士,一路血淚,饑腸轆轆,等來的就是這喂牲口都嫌硌牙的東西?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籠罩整個大堂。溫度驟降。

“軍法官。”我開口,聲音不帶一絲起伏。

一個穿著破爛號衣、但腰杆挺得筆直的中年漢子應聲出列,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眼神卻銳利如鷹。他叫張憲,是韓世忠從潰兵中提拔出來的老行伍,以執法嚴苛、鐵麵無私著稱。

“在!”

“貪墨軍糧,戕害士卒,戰時通敵資敵,該當何罪?”我的目光,終於落在那幾個庫吏身上,如同看著幾具冰冷的屍體。

“按大宋軍律,斬立決!抄沒家產!妻女充為營妓!”張憲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

“不——!”那幾個庫吏發出絕望的慘嚎。

“執行。”兩個字,輕飄飄落下。

“遵令!”張憲沒有任何廢話,一揮手,幾個如狼似虎的軍士立刻撲上,如同拖死狗般將那幾個哭嚎掙紮的庫吏拖了出去。

片刻後,門外傳來幾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隨即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籠罩大堂。寒風似乎都凝固了。堂內殘留的文吏和幾個被“請”來旁觀的本地小士紳,個個麵無人色,體若篩糠,冷汗浸透了內衫。

“王德。”

“卑…卑職在!”王德一個激靈,連忙上前,聲音還帶著顫抖。

“帶人,去這幾個蛀蟲家裡。一粒米,一枚銅錢,都給本王搜出來!充作軍資!”我的聲音依舊冰冷,“若有隱匿抵抗者,同罪論處!”

“是!遵命!”王德不敢有絲毫怠慢,連滾爬爬地帶著人衝了出去。

殺雞儆猴。這血淋淋的場麵,比任何安撫和說教都更有效。亂世,需用重典!仁慈?那是留給自家兄弟和未來子民的!對這些趴在國難傷口上吸血的蠹蟲,唯有鋼刀,才能讓他們記住疼!

“韓世忠。”

“末將在!”韓世忠收起鐵鐧,抱拳肅立,眼中再無半分暴怒,隻剩下冰冷的服從。

“清點所有入城兵馬,剔除老弱病殘無力持械者,編入輔兵營,負責轉運、修繕、造飯。其餘青壯,無論出身,無論原屬何部,打散建製,以百人為一都,五都為一營,五營為一軍!軍官由你從血戰餘生的老兵中擢拔,唯才是舉,唯功是舉!三日之內,本王要看到名冊!”我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打散舊有派係,重建以戰功和血勇為核心的軍事體係!這是凝聚這支殘兵敗將、將其淬煉成複仇利刃的第一步!

“末將領命!”韓世忠眼中精光爆射,沒有絲毫猶豫。他太清楚一支軍隊的筋骨在哪裡!汴梁城下那些肯跟著康王死戰的,才是真正的種子!

“張憲!”

“末將在!”

“成立軍法司!你為司正!持本王佩劍!”我解下腰間那柄染過無數金狗鮮血的青銅長劍,遞了過去,“凡有違抗軍令、臨陣脫逃、奸淫擄掠、侵吞軍資者——無論何人,無論官階,先斬後奏!”

青銅劍入手沉重,劍鞘上冰冷的血汙尚未洗淨。張憲雙手接過,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其中蘊含的無上權威與滔天殺意,刀疤臉上肌肉緊繃,眼神卻熾熱如火:“末將遵命!軍法無情,劍下無冤!”

三把火,燒起來了。

一把火,燒掉蠹蟲,整肅內部。

一把火,重鑄筋骨,凝聚軍心。

一把火,立起軍法,鐵血治軍。

應天府這潭死水,被這三把帶著血腥味的烈火,徹底攪動!

接下來的日子,應天府如同一個巨大的、高速運轉的戰爭熔爐。

城外的荒地變成了巨大的校場。號角聲、操練的呐喊聲、兵器碰撞的金鐵交鳴聲,取代了流民的悲泣,成為這座城池新的主旋律。

韓世忠如同不知疲倦的凶獸,親自下場操練。他那炸雷般的吼聲響徹校場:

“刺!”

“殺!”

“沒吃飯嗎?!想想汴梁城裡的爹娘!想想被金狗拖死在馬後的兄弟!把你們的恨!給老子刺出去!”

新編的軍陣,雖然衣甲依舊破爛,兵器五花八門(繳獲的、自帶的、臨時打造的),但那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狠厲之氣,卻在韓世忠的咆哮和嚴苛到極點的操練下,被一點點喚醒、凝聚!眼神中的麻木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壓抑到極致、亟待爆發的凶光!

城內,王德帶著人,幾乎把應天府翻了個底朝天。抄沒貪官汙吏的家產(雖然也沒多少),征用富戶多餘的糧秣(手段自然強硬),組織城內尚存的工匠日夜不停地打造箭矢、修補甲胄、加固城牆。效率前所未有的高——那幾顆掛在城門樓上、已經開始風乾的庫吏頭顱,就是最好的鞭策!

招募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和周邊村鎮,由嗓門最大的曹老六帶著人敲鑼打鼓地宣讀:

“康王殿下有令!招募抗金義士!不問出身,不論貴賤!凡有血性,願殺金狗報國仇家恨者,皆可投軍!一日三餐管飽!殺敵立功,賞田宅,賜爵祿!戰死者,撫恤家小,入英烈祠,永享血食!”

“殺金狗!報血仇!”

“入英烈祠!永享血食!”

簡單!粗暴!直指人心!

告示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壓抑已久的仇恨和對生路的渴望,瞬間被點燃!

城門口,應募的人排起了長龍!

有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農夫,握著祖傳的柴刀,眼中燃燒著家園被毀的怒火;

有斷了胳膊、卻依舊眼神凶狠的潰兵老兵,一瘸一拐地前來報到,嘶啞地喊著“老子還能殺狗”;

有背著藥箱、須發皆白的老郎中,顫巍巍地說要隨軍救治傷兵;

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短打、肌肉虯結的鐵匠,推著獨輪車,上麵堆滿了連夜趕製的簡陋槍頭,嚷嚷著“不會殺人會打鐵,給兄弟們造殺狗的刀!”

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些穿著雖舊卻漿洗得乾淨的儒衫身影,也出現在了隊伍中。他們大多沉默,眼神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破家亡國的悲憤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民氣!正在這血與火的熔爐中,被艱難地喚醒、凝聚!

但,僅憑這些,還不夠。

支撐一場國戰的,不僅僅是士兵的血勇和民間的義憤,更需要龐大的錢糧物資和根深蒂固的地方勢力支持。

江南。

這個時代真正的財富與人才淵藪,尚未被戰火波及的膏腴之地。那裡盤踞著根係龐大、影響深遠的世家大族。他們的態度,將決定這個新生政權的根基是否牢固。

一封封措辭各異、但核心隻有一個——“求援”“求庇護”“求表態”的書信,如同雪片般飛向江南各大世家。

回應,很快來了。

並非想象中的簞食壺漿,也非慷慨解囊。

而是試探。

江南蘇氏、杭州錢氏、明州史家、鎮江劉家…幾家在江南跺跺腳地皮都要顫三顫的巨族,不約而同地派出了家族中舉足輕重的核心人物,聯袂而至應天。

名義上,是“拜謁康王殿下,慰問王師”。實則,是來看風向,來掂量這個在廢墟中掙紮站起的“康王”,值不值得押上家族百年的基業!

府衙內堂。氣氛凝重。

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些許寒意。上好的江南龍井散發著清香,精致的糕點擺滿了案幾。

幾位世家代表分坐兩側,衣著華貴,氣度雍容,與堂內尚未散儘的硝煙味和韓世忠、張憲等人身上濃烈的行伍氣息格格不入。為首的是一位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者,乃是蘇氏當代家主蘇頌的族弟,蘇轍。他撚著胡須,眼神平靜中帶著審視。

“殿下於危難之際,砥柱中流,力挽狂瀾,收攏潰軍,整飭吏治,實乃我大宋之幸,萬民之福。”蘇轍的聲音平緩,帶著江南士族特有的文雅腔調,開場白滴水不漏。

“然,”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金虜勢大,鐵蹄踏破兩京,二聖蒙塵北狩。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殿下欲以應天一隅,抗北虜傾國之兵,挽狂瀾於既倒…老朽等感佩殿下壯誌,然亦不得不為江南百萬生靈計,為宗族綿延慮,敢問殿下…前路何在?憑何製勝?”

堂內落針可聞。

韓世忠眉頭緊鎖,虯髯微顫,強忍著拍案而起的衝動。王德侍立在我身後,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張憲按著腰刀,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這幾個看似文弱、實則手握江南命脈的老狐狸。

憑何製勝?

問得好。

我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瓷器與木案發出清脆的磕碰聲。

目光掃過堂下幾位世家代表或探究、或憂慮、或隱含不屑的麵孔。

沒有直接回答蘇轍的問題。

而是站起身,走到堂中懸掛的那幅巨大卻殘破的《大宋疆域圖》前。圖上,代表金兵的黑色箭頭,如同猙獰的毒蛇,已經吞噬了大半河山。

“蘇老所言極是。”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金虜鐵騎,確然鋒銳。我大宋積弊百年,武備鬆弛,吏治腐敗,一朝傾頹,非戰之罪,實乃人禍!”

這話一出,幾位世家代表臉色微變。如此直指中樞、否定祖製的話,從一個親王口中說出,簡直大逆不道!

“然,”我猛地轉身,目光如電,直刺蘇轍眼底,“金虜所恃者,不過一時之蠻力!其所行,屠城滅戶,毀我宗廟,擄我君王,此乃禽獸之行,失道寡助!其根基在北地苦寒,入我中原膏腴之地,如無根浮萍,縱能逞凶一時,豈能長久?!”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而我華夏,文明千載!文華鼎盛!物阜民豐!江南之地,更是天下糧倉,財賦半壁!此乃我族立身之基,複興之本!”

“諸位長者所慮者,無非是投效本王,恐引來金虜報複,玉石俱焚。”我走到蘇轍麵前,目光灼灼,“可本王要問諸位——金虜貪婪,如同饕餮!今日可掠汴洛,明日豈會放過江南這膏腴之地?待其鐵蹄踏破長江,諸位百年積累的良田美宅、萬卷藏書、嬌妻美妾、子孫基業…是拱手獻於豺狼,以求一時苟安?還是奮起一搏,以手中錢糧,家中子弟,助本王鑄劍犁,練強兵,將豺狼拒之於國門之外,保宗族百年太平?!”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若亡了,諸位這江南世家的富貴尊榮,不過是金虜砧板上的魚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蘇轍撚著胡須的手指停住了,低聲重複著這八個字,渾濁的老眼中光芒劇烈閃動。其他幾位代表也紛紛變色,交頭接耳。

“至於憑何製勝?”我走回主位,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亂跳,“憑的便是這血海深仇凝聚的軍心!憑的是江南錢糧鑄就的堅甲利刃!憑的是本王手中這柄殺過金狗的劍,和身後這三萬敢與金狗拚命的兒郎!更憑的是——”

我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開天辟地般的決絕:

“一個全新的國!”

“一個不再是君王一人獨斷乾坤,而是集天下才智之士共商國是的國!”

“一個不再是士大夫空談誤國,而是軍功授爵、能者上位的國!”

“一個不再是君權神授、生殺予奪,而是君權民授、依法而治的國!”

“本王稱之為——大宋第二帝國!”

“在此國中,君王為元首,總攬國政,統帥三軍,承天命而禦萬方!”

“然,”我目光掃過幾位代表震驚無比的臉,“君王之下,當設‘共治堂’(議會)!由天下各州府推舉德才兼備之賢良、功勳卓著之將帥、通曉百工之匠師、乃至為國輸糧捐資之巨賈代表,共同組成!凡國之賦稅征納、律法修訂、官吏任免、戰和之決斷…皆須經‘共治堂’審議,君王簽署,方可施行!君王若有失德悖法之舉,‘共治堂’有權彈劾,另立賢明!”

“共治堂下設‘理政院’(內閣),由共治堂推舉賢能擔任各部主官,具體施政,向君王與共治堂負責!”

“此非虛言!本王今日便可與諸位歃血為盟,立下‘萬民約法’(憲法)!將此國體,昭告天下!凡我大宋第二帝國之民,無論士農工商,皆受此約法庇護!凡我帝國之官,無論尊卑,皆須遵此約法而行!君王亦在此約法約束之下!”

死寂。

絕對的死寂。

炭火劈啪作響。

蘇轍手中的茶盞“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錦袍下擺,他卻渾然不覺。他死死地盯著我,蒼老的臉上肌肉抽搐,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茫然,隨即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推演和計算!

君王與士紳共治?議會?內閣?約法?君王也在法下?

這…這簡直是亙古未有之奇談!顛覆了千年來的君臣綱常!

可…可細細咀嚼,這其中蘊含的深意…將江南世家的利益和話語權,以“共治堂”的形式,堂而皇之地嵌入帝國權力的核心!不再是依附皇權的“士大夫”,而是真正擁有決策權的“共治者”!這誘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讓他們忽視那離經叛道的表象!

杭州錢家的代表,一個精瘦的中年人,眼中精光爆閃,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顯然在飛速盤算著家族在“共治堂”中能攫取多少席位和話語權。

明州史家的代表則激動得臉色潮紅,他們家族以海商起家,富可敵國卻地位尷尬,若能憑借財力躋身“共治堂”…那將是真正的鯉魚躍龍門!

韓世忠、張憲等人也是目瞪口呆。他們聽不懂那些複雜的“共治堂”、“理政院”,但他們聽懂了“軍功授爵”、“能者上位”!更聽懂了這新國體對凝聚力量、對抗金狗的滔天好處!韓世忠眼中的震撼,漸漸化為一種近乎狂熱的信服!

“殿下此言…當真?”蘇轍的聲音乾澀無比,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和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動。

“君無戲言。”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頓,“本王今日之言,便是大宋第二帝國之國本!可即刻立下血誓文書,昭告天地祖宗,傳檄天下!江南諸姓,凡願入此‘共治’者,皆為本帝國開國柱石!榮辱與共,休戚相關!”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堂內彌漫。隻有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幾位代表粗重的呼吸聲。

利益!生存!權力!未來!

無數念頭在幾位世家巨擘的腦海中激烈碰撞。

終於。

蘇轍緩緩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他沒有看我,而是轉向其他幾位代表。目光交彙,無聲的交流在瞬間完成。

杭州錢家代表微微點頭。

明州史家代表用力握緊了拳頭。

鎮江劉家代表深吸一口氣。

……

蘇轍轉回身,麵向我。這位曆經宦海沉浮、見慣風浪的江南名宿,此刻竟有些微微顫抖。他整理了一下被茶水打濕的衣袍,然後,在韓世忠、王德、張憲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

緩緩地,卻是無比堅定地,一揖到地!

聲音蒼老,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響徹內堂:

“江南蘇氏,願附殿下驥尾!傾全族之力,錢糧、子弟、船塢、工匠…凡有所需,無有不從!共鑄大宋第二帝國!共抗金虜!複我河山!”

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杭州錢氏,願附殿下驥尾!”

“明州史家,願附殿下驥尾!”

“鎮江劉氏,願附殿下驥尾!”

……

一聲聲代表著江南龐大勢力的效忠宣言,如同驚雷,在這應天府衙的內堂炸響!又如同奔湧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的猶豫和隔閡!

韓世忠猛地一拳砸在身側的柱子上,虯髯怒張,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張憲按著刀柄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眼神亮得嚇人!

王德張大了嘴,看著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感覺像是在做夢!

我站在原地,承受著幾位江南巨擘的躬身大禮。

臉上,依舊沒有太多的表情。

隻有眼底深處,那團冰冷的火焰,在江南士族效忠的洪流澆灌下,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幽深,更加熾烈!

大宋第二帝國?

不。

這隻是一個開始。

一個用鐵血規則和利益紐帶捆綁起來的戰爭機器,開始轟鳴啟動的開始!

一個注定要用屍山血海,去鋪就那“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誓言的開始!

元首?

這頂沾染著汴梁百萬冤魂血淚和江南士族勃勃野心的冠冕,已然鑄成。

它不屬於溫文爾雅的康王趙構。

它隻屬於——

複仇的意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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