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龍出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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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素白絹布,帶著宋徽宗顫抖的瘦金體,帶著“稱臣”、“乞活”、“國祚已終”的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靈魂深處。

行轅內的炭火劈啪作響,卻驅不散那徹骨的寒意。

王德匍匐在地,抖如篩糠,冷汗浸透了他的後背,仿佛那封來自北方的密信不是絹帛,而是引燃九幽業火的符咒。元首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殺意,比紫金山巔的寒風更刺骨,幾乎要將空氣都凍結成冰。

我捏著絹布的手指,骨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眉宇間那兩道深壑,是用最冷的鐵、最深的恨鑄就的溝渠。汴梁的血火、陳留的哭嚎、清波門下的屍山…一幕幕在眼前翻滾,最終定格在這方屈辱的絹帛上。那所謂的生身之父,為了苟延殘喘,竟親手在法理上掘斷了華夏的脊梁!

稱臣?乞活?

承認金酋正統?!

胸腔裡那團冰冷的火焰,被這至親的背叛之油徹底點燃!轟然爆燃!不再是複仇的意誌,而是吞噬一切的毀滅風暴!它燒掉了最後一絲名為“趙構”的軟弱,也燒儘了趙明生對曆史軌跡最後的天真幻想。

路,隻剩下一條。

用血親的背叛之血,將這“大宋第二帝國”的旗幟,染得更紅!更烈!

半個月。

應天府像一架被強行上緊發條的戰爭機器,在一種表麵平靜、內裡沸騰的詭異氣氛中,高速運轉了半個月。

江南的錢糧、布帛、生鐵,在韓世忠冰冷刀鋒的“催促”和張憲軍法司鐵腕的監督下,源源不斷地湧入應天。沿途,幾顆敢於在軍資上做手腳的豪強腦袋,被血淋淋地掛在了城門樓上,風乾成猙獰的警示,讓後續的輸送變得前所未有的“順暢”。

新募的江南健兒,帶著對“分田”的狂熱憧憬和對金狗的刻骨仇恨,如同滾燙的鐵水,被注入韓世忠那殘酷到極點的練兵熔爐。校場上日夜回蕩著震天的號子、金鐵交鳴的撞擊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五萬核心老兵的骨架外,迅速附著上五萬新血。十萬之眾,衣甲雖依舊混雜,但那股沉默中醞釀的凶悍之氣,已隱隱成形。

城內,“共治堂”的架子在蘇轍等人壓抑著興奮的奔走下,艱難地搭了起來。各州府推舉的“賢良”(多為江南士紳或其代言人)、軍隊推舉的功勳老兵代表(由韓世忠親自把關)、以及少量因獻上實用技藝(如改良箭簇、打造器械)而被破格吸納的工匠,開始吵吵嚷嚷地彙聚。那座被臨時征用、改建為“萬民共治議事堂”的前朝王府大殿,每日都充斥著南腔北調的爭論、利益的博弈和對新名詞(如“審議權”、“彈劾權”)的茫然試探。表麵上看,這個新生的“議會”機構,正笨拙而頑強地運轉著,成為帝國中樞的一部分。

朝堂?不,這裡不再是紫宸殿。

萬民共治議事堂。

巨大的穹頂之下,是如同羅馬鬥獸場般的環形階梯布局。最中央,是一個下沉式的圓形議事池。池底中央,孤零零矗立著一座黑鐵鑄就、形製極其簡潔的元首座席——它並非高高在上的龍椅,更像一個堅固的指揮台。

圍繞著議事池,一圈圈逐級升高的環形坐席如同漣漪般擴散開去,足以容納五百餘人!此刻,這些坐席上人頭攢動,坐滿了身著各式袍服的代表:江南士紳的錦緞華服、軍中將領的殘破皮甲或嶄新將袍、地方賢良的布衣儒衫、工匠代表的粗布短打…涇渭分明,又混雜一處。

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熏香、新漆的味道,更充斥著五百多張嘴同時開合的、巨大的嗡嗡聲浪!如同置身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蜂巢!

“肅靜!肅靜!軍情急報!!”議事池中央的小講台上,一個嗓子幾乎喊劈了的傳令官徒勞地揮舞著手臂。

然而,他的聲音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被更大的聲浪淹沒。

“金狗來了?!怎麼可能這麼快?!斥候是乾什麼吃的?!”

“兩百裡?!騎兵一日可至!應天城牆尚未加固完啊!”

“我就說!我就說不能招惹金人!議和!立刻遣使議和!獻上錢帛女子,或可…”

“放屁!蘇老!你們錢家怕不是想第一個獻上家財買平安吧?!”

“粗鄙!老夫是為了江南百萬生靈!為了這新生的國祚!你懂什麼?!”

“我懂個屁!老子隻懂汴梁城裡的血還沒乾透!議和?議你娘的和!”

“對!殺!殺光金狗!元首有令!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拿什麼償?!十萬新兵,甲胄不全,能擋得住金兀術的鐵浮屠?!”

“擋不住也得擋!難道像太上皇一樣搖尾乞憐?!”

“大膽!竟敢非議上皇?!此乃大逆不道!”

“屁的上皇!稱臣乞降的懦夫!不配為我華夏之君!”

“你…!粗鄙武夫!禍國殃民!”

“老匹夫!信不信老子現在就…”

爭吵!謾罵!推搡!恐慌!不同階層的代表撕下了“共治”的脆弱麵紗,將各自的立場、恐懼、利益和盤托出。江南士紳的畏戰求和、軍中代表的複仇狂熱、地方賢良的茫然無措…各種聲音如同沸騰的油鍋,在巨大的穹頂下瘋狂碰撞、炸裂!空氣中充滿了唾沫星子和絕望的氣息。那幅懸掛在元首席後方、巨大的“滴血劍顱”戰旗,在喧囂中無聲地垂落著,仿佛也被這混亂壓得喘不過氣。

王德弓著腰,如同受驚的蝦米,小步快跑著穿過嘈雜的坐席通道,臉上毫無血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中央元首席側下方,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努力拔高試圖壓過周圍的噪音:“元…元首!城外軍營急報!韓將軍派親兵來報,金…金軍先鋒鐵騎,已過符離!距應天…不足兩百裡了!遊騎…遊騎已接戰!!”

最後一句,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冰水。

整個議事堂,有那麼一瞬間,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所有的爭吵、謾罵、恐慌,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嚨。

五百多雙眼睛,帶著極致的震驚、恐懼、茫然和最後一絲僥幸,齊刷刷地投向了那中央孤高的黑鐵座席!

我坐在那裡。

從接到王德第一次耳語(關於軍營急報)起,就一直閉著眼。仿佛周遭這足以將人逼瘋的喧囂,隻是過耳的風聲。

指尖,無意識地、一下下地敲擊著冰冷的鐵質扶手。

嗒。

嗒。

嗒。

聲音很輕,卻在這突如其來的死寂中,如同重錘,清晰地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不足兩百裡。

金兀術的先鋒鐵騎。符離已破。

腦海中,不是恐懼,而是那封絹帛上顫抖的“乞活”二字,在熊熊燃燒!

議和?乞降?

像那被擄走的“父皇”一樣?

不。

絕不!

那敲擊扶手的手指,猛地停住!

我豁然睜開雙眼!

兩道目光,如同實質的、淬煉了萬年寒冰的刀鋒,瞬間刺破議事堂中凝固的恐慌與喧囂!冰冷!銳利!帶著一種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不容置疑的毀滅性意誌!

整個議事堂的溫度,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

沒有怒吼。

沒有咆哮。

隻是緩緩地,從黑鐵座席上站起身。

玄黑色的勁裝與大氅,襯得身形挺拔而肅殺,如同出鞘的絕世凶刃。

目光,緩緩掃過下方那一張張因恐懼而扭曲、因震驚而呆滯的麵孔——江南士紳的煞白,軍中將領的赤紅,地方賢良的茫然…儘收眼底。

然後,一個冰冷、清晰、如同金鐵摩擦般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死寂的議事堂中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坨砸在青石板上:

“爾等——”

聲音不高,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這裡吵——”

目光掃過那些剛才唾沫橫飛、此刻卻噤若寒蟬的士紳代表。

“有什麼用?”

死寂。隻有粗重的喘息聲。

我猛地踏前一步,站在座席邊緣,居高臨下,俯視著整個沸騰後又陷入冰封的議事池。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裂,裹挾著滔天的怒火和一種被徹底激怒的狂暴:

“仗——是朕想打的嗎?!”

反問如同重錘,砸得所有人心臟驟縮!

“不——!”

一聲斷喝,斬釘截鐵!

“不是!!!”

聲音在巨大的穹頂下回蕩,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決絕:

“是北方的金人!是他們!撕毀了和約!踏破了汴梁!擄走了二聖!屠戮了我們的父母妻兒!將華夏的尊嚴踩在泥濘裡!現在——”

我的手臂如同標槍般抬起,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指向西北方向!仿佛要洞穿議事堂厚重的牆壁,直指那鐵蹄奔來的方向!

“他們!又帶著屠刀來了!要將這應天!將這江南!將這大宋第二帝國!最後一點星火!也徹底踏滅!!”

“他們要打!!”

聲音如同受傷孤狼的咆哮,充滿了血腥的暴戾和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

“那就打——!!!”

“他們要打多久——”

“就打多久——!!!”

“打到山河破碎!打到日月無光!打到最後一兵一卒!也要打下去!!!”

我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寒冰,死死釘在那些麵無人色的江南代表臉上,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

“他們本族人口不多!耗——也能耗死他們!”

“用我們的血!用我們的命!用江南的錢糧!用這十萬裡河山的每一寸土地!跟他們耗!耗到他們男人死絕!耗到他們部落凋零!耗到他們亡國滅種!!”

“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這誓言,不是寫在紙上的!是用血!用命!去踐行的!!!”

狂暴的宣言如同颶風,席卷了整個議事堂!將所有的恐懼、怯懦、求和的聲音,都徹底撕碎、碾滅!

韓世忠猛地從坐席上站起,虯髯戟張,豹眼赤紅,發出一聲震天的咆哮:“殺!殺!殺!!!”

如同點燃了引信!

“殺!!!”

“殺光金狗!!!”

“血債血償!!!”

張憲、曹老六…所有軍中代表、血戰餘生的老兵、被“分田”點燃的新兵代表,如同被注入狂暴的雞血,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咆哮!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議事堂的穹頂!

江南士紳代表們在排山倒海的殺意中瑟瑟發抖,蘇轍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半個“和”字。那“耗死他們”的冰冷宣言,如同最殘酷的判詞,將他們和整個江南,都死死綁上了這輛衝向地獄的戰車!沒有退路!

“傳朕令!”

我的聲音壓下沸騰的殺意,冰冷而決絕,如同最終審判:

“即日起!應天府及周邊州縣,進入戰時!”

“韓世忠!”

“末將在!”韓世忠踏前一步,聲如洪鐘,殺氣衝天!

“點齊皇城周圍十萬新軍!即刻開拔!迎擊金虜!朕,親征!”

“末將遵旨!”

“張憲!”

“末將在!”

“軍法司隨軍!凡有怯戰、通敵、延誤軍機者,立斬!懸首轅門!”

“遵旨!”

“王德!”

“卑…卑職在!”王德連滾爬爬地應道。

“傳訊江南各州!所有糧秣、丁壯、船隻,即刻起由軍前統一調度!敢有違抗、拖延、克扣者——”

我的目光掃過蘇轍等人慘白的臉,聲音如同九幽寒風:

“誅——族!”

“是!是!”王德嚇得魂飛魄散。

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沒有任何討論的餘地。整個議事堂,隻剩下軍令的回響和粗重的喘息。

拍案。

定論!

應天城外,西北曠野。

初冬的寒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剃刀,刮過枯黃的原野,卷起漫天塵土。

大地在顫抖。

不是地震,而是十萬雙腳踏著凍土,彙成的沉悶轟鳴!

十萬大軍!

如同一條玄黑色的、沉默而猙獰的鋼鐵洪流,在初冬鉛灰色的天幕下,向著西北方向,滾滾湧動!

隊列遠不如禁軍齊整,衣甲依舊五花八門。有穿著半舊宋軍步人甲的老兵,有套著新發皮甲的新卒,有扛著長槍的,有提著樸刀的,有背著簡陋弓箭的…甚至還有推著裝載糧秣器械大車的輔兵。但此刻,所有人的步伐都異常沉重而堅定。一張張被寒風和塵土撲打的臉上,看不到多少新兵的恐懼,隻有一種被逼入絕境後的麻木,以及麻木深處,被“分田”和“血債血償”口號點燃的、如同野火般燃燒的凶光!

腳步聲,甲葉碰撞聲,車輪碾壓凍土的咯吱聲,粗重的喘息聲…混合成一股低沉而壓抑的聲浪,在原野上回蕩,如同巨獸沉重的呼吸。

中軍。

韓世忠騎在一匹格外雄健的黑色戰馬上,如同移動的鐵塔。他披掛著一套相對完整的山文鐵甲(繳獲自金軍中級將領),肩扛那柄標誌性的沉重鐵鐧,虯髯上凝結著白霜,豹眼圓睜,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行進的隊伍,不時發出炸雷般的吼聲:

“跟上!都他娘的跟上!”

“曹老六!讓你的人把盾舉穩了!當心金狗的箭!”

“輔兵營!加快!磨磨蹭蹭等著喂金狗的馬刀嗎?!”

他的親兵隊如同凶悍的狼群,在隊列兩側來回奔馳,傳達著命令,鞭策著掉隊者。

張憲帶著一隊同樣沉默如鐵的軍法隊,如同冰冷的礁石,釘在幾處關鍵的路口和高坡上。腰間的佩刀並未出鞘,但那森然的目光掃過,足以讓任何心生怯意的士兵頭皮發麻。幾顆血淋淋的人頭(幾個試圖煽動逃跑的潰兵痞子)被高高挑在臨時豎起的木杆上,在寒風中搖晃,成為最直接的警示。

王德騎著一匹矮小的馱馬,跟在龐大的中軍隊伍裡,顯得格外狼狽。他臉色發白,嘴唇乾裂,被顛簸得七葷八素,卻死死抱著懷裡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匣子——那是元首的印信和緊急文書。他看著眼前這無邊無際、沉默行進的鋼鐵洪流,感受著腳下大地的震動,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這…這就是元首口中的“耗死他們”?

在這片沉默而壓抑的黑色洪流中。

一杆旗幟,異常紮眼!

它矗立在中軍最核心的位置,被最強悍的親衛鐵騎層層拱衛。

旗杆粗壯,高聳入鉛灰色的蒼穹。

旗幟本身,並非明黃,而是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赤紅!

巨大的旗麵在凜冽的寒風中,如同燃燒的火焰般狂野地招展、咆哮!發出獵獵的、仿佛能撕裂布帛的巨響!

旗幟中央,沒有騰雲駕霧的龍紋。

隻有一柄用濃墨勾勒出的、造型古樸而鋒銳的長劍!

劍身筆直,向下滴落著同樣濃墨重彩的、仿佛剛剛流淌下來的——鮮血!

而在那滴血劍鋒之下,被貫穿的,是一顆留著醜陋髡發、麵目猙獰痛苦、栩栩如生的蠻族頭顱!

滴血的長劍!貫穿的髡發頭顱!

赤紅如血的底色!

這麵巨大的“血宋”戰旗,如同一個從地獄血海中爬出的複仇圖騰!它所散發出的血腥、暴戾、決絕的殺伐之氣,比任何華麗的龍紋都更直指人心!它無聲地咆哮著,將“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的冰冷誓言,烙印在每一個抬頭望見它的士兵眼底!

赤龍?

不!

這是複仇的業火!是浴血的號角!是宣告著不死不休的——血旗!

旗幟之下。

我同樣騎在一匹雄健的戰馬上。

身上依舊是那身玄黑色的勁裝與大氅,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唯有左胸心臟位置,那小小的“滴血劍顱”徽記,與頭頂那麵咆哮的血旗,遙相呼應。

寒風如刀,刮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冰冷和細碎的疼痛。

我微微眯著眼,目光穿透彌漫的塵土,投向西北方那鉛雲低垂、仿佛隱藏著無數鐵蹄與殺機的天際線。

金兀術…

完顏宗弼…

北狩路上的父兄…

還有那封屈辱的乞降絹帛…

所有的畫麵在眼前交織、燃燒。

胸腔裡那團冰冷的火焰,在十萬大軍沉默行進的轟鳴中,在頭頂血旗獵獵的咆哮聲中,非但沒有絲毫減弱,反而燃燒得更加幽深、更加熾烈!仿佛要將這具身體,連同這十萬大軍,一同焚儘,化作焚毀北方一切的滔天烈焰!

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沒有言語。

隻是輕輕一夾馬腹。

戰馬打了個響鼻,噴出兩道白汽,邁開沉穩的步伐,彙入那滾滾向前的、沉默而猙獰的黑色洪流。

赤紅的血旗,在頭頂獵獵狂舞,如同燃燒的火焰,引領著這支背負著血海深仇的軍隊,義無反顧地,撞向那即將到來的、更加殘酷的血色風暴!

西北方,寒風更烈。

地平線上,鉛雲翻滾,隱隱有沉悶的雷聲傳來。

那不是雷。

是鐵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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