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晏臨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塌方體邊緣更高的一塊凸岩上。軍裝筆挺,眉峰如刀刻般淩厲。冰冷的視線掃過驚惶的人群,最後釘在李鐵柱身上:“醫療隊還有多久!”
“報告首長!縣衛生所的電話才打通!車子最快……半小時!”李鐵柱抹了把汗,聲音發緊。
陸晏臨的眉頭瞬間緊鎖,半小時?
陳貴身上那一片可怕的潰爛,暴露在濕熱空氣中,在缺乏有效清創和抗生素的情況下,每一分鐘都在急劇惡化,感染隨時會奪命。
他上過戰場,當然知道必須立馬用酒精消毒。隻是就算讓部隊那邊送過來也要不少時間,如果用農家酒也必須高度……
正準備下令強行維持秩序,設法隔離傷者時,陸晏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點不尋常的動靜。
混亂的人群邊緣,方傾羽竟已蹲到離陳貴頭部很近的位置。
她眉頭緊鎖,似乎完全不懼那恐怖的傷口和衝鼻的惡臭,皺著眉仔細檢視著傷者頸部的脈搏和口鼻。
另一隻手上,掐了根尖銳草莖,快速又精準地探入陳貴幾乎無法張開的口唇縫隙。
她在查看舌象?還是清除口腔異物防止窒息?
她就不怕……暴露嗎?
“彆沾手!毒啊!!”一個民兵想幫忙挪動陳貴身體,手剛要碰到,就被旁邊人驚恐地死死拉住。
方傾羽猛地抬眼,聲音不高,卻瞬間穿破喧囂:“他傷口沾滿了腐殖質和各種細菌,直接接觸容易交叉感染,都戴上手套或者裹厚布,立刻清掉大團汙泥,快!”
她語速飛快,命令清晰,目光直接射向李鐵柱:“李排長,村裡有沒有高度燒酒?醫用酒精更好,要大量,用來衝洗傷口周圍,能爭取時間!”
陸晏臨站在高處,冷硬的下頜線繃得更緊,緊盯著方傾羽那雙即使在汙濁泥水中也試圖清理陳貴口鼻的手。
李鐵柱猛地扯下自己半截還算乾淨的汗衫袖子,胡亂纏裹雙手,吼聲震天:“都聾了?!照林同誌說的辦!裹手!找烈酒!快!”
晌午慘白的日頭透過稀疏的枝葉,把老槐樹下幾張布滿褶子的臉照得蠟黃。
賣豆腐的錢婆娘,嘴癟得像沒了牙的老貓,唾沫星子隨著聲音飛濺:“親眼瞅見的!陳貴那黑窟窿爛的,冒綠水兒呢,骨頭都露出來了!作孽啊!”
胡老嬸兒趕緊接口,緊張兮兮地左右張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經質的顫抖:“要我說那就是報應,動了墳山風水!好端端地非要挖紮死人腦門上長的那什麼毒芝,那東西沾活人陽氣,就成了吸命索魂的毒!閻王都要派惡鬼來勾命的!”
正納鞋底另一個婦人猛地停下針,眼珠子瞪得溜圓,驚恐地望向遠處那片墨綠的亂葬崗輪廓:“不得了哇!以前俺們屯兒就出過一樁,挖了那‘怨氣根子’的,爛得腸子都掉出來了不說,挨過碰過他的,都沒活過第二年開春!屍煞氣……屍煞氣過人啊!”
錢婆娘一拍大腿,聲音尖利起來:“那新來那小姑娘,她今兒離陳貴多近呐,黑水毒土怕是濺了她一身一臉,還又摸又碰的……她那院裡可還有井水!”她的話沒說完,但剩下兩個婆嬸齊齊倒吸一口冷氣,臉刷地變得灰白。
“快、快回家!”胡婆聲音都變了調,“趕緊的!趕緊去村西頭老井挑水!北邊能流過來的地方全都給它潑乾淨,可不能被邪氣過上了啊!”
恐慌如同瘟疫,在午後的死寂裡,由這三張扭曲乾癟的嘴唇無聲蔓延開去。
夜色如墨,縣衛生所臨時隔出的小病房裡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陳貴躺在簡陋木床上,打著吊瓶,喉嚨裡發出沉悶痛苦的呻吟。裸露在外的左肩裹著厚厚的紗布,依舊有可疑的暗黃色滲透出來。
劉廣田翹著二郎腿坐在病床對麵的長條木凳上,油光發亮的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帶著鉤子似的在方傾羽身上掃來掃去。
“嘖嘖,方同誌真是……見多識廣啊。這救人的架勢,比俺們鄉下人就是強!文化人是不一樣嘿!”他拖著長腔,意有所指。
方傾羽就站在窗邊,身影清瘦,仿佛要溶進窗外的暗夜裡。她沒有理會任何人,手裡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塊用於蘸消毒水清潔的紗布角。
劉廣田眼見碰了個軟釘子,小眼珠滴溜溜一轉,肥厚的嘴唇咧得更開:“不過方同誌啊,陳貴這事兒……邪乎!老話說,救了該死的鬼,要折救命人的陽壽的!何況……”
他故意頓了頓,吊足了胃口才壓低聲音,帶著陰冷的惡毒,“那毒可是從千年老墳裡爬出來的屍蟲怨氣!怕是沾上了就甩不脫了喲。”
方傾羽捏著紗布的手指陡然收緊。
“劉廣田!”門口傳來一聲冷喝。
陸晏臨一身寒氣走進來,昏黃的燈光打在他軍裝的銅扣上。他掃了一眼油赤蛇,眼神銳利如刀鋒。
劉廣田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騰”地彈起來,臉上諂媚地笑:“哎喲首長!首長您忙,俺…俺去外麵抽煙透透氣!”臃腫的身影幾乎是貼著門框擠了出去,帶起一股混合著廉價煙草和頭油味的風。
病房裡隻剩下陳貴斷續的痛苦呻吟和消毒水的味道。
陸晏臨走到病床前,看著護士換紗布。紗布揭開,露出了傷口邊緣猙獰的紅腫和持續滲出的黃液。
這情況是不太樂觀,而這個陳貴還等著被審判。他側過頭,目光落在窗邊的方傾羽身上。
她依然背對著他,瘦削的肩頭線條清晰而倔強。窗外濃墨般的夜,似乎也透過窗欞浸染了她的背影。
“方同誌的姐姐也教過你急救嗎?”陸晏臨開口,聲音不高,卻穿透了室內的壓抑和低沉的呻吟。
“是。”
“醫生說傷口腐壞很重,不是普通破口。”那翻卷的爛肉,刺鼻的膿臭,絕不僅僅是普通感染。
方傾羽終於慢慢轉過身,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因疲憊顯得蒼白。唯有眼睛在燈下亮得驚人,像覆著薄冰的深潭。
她迎向陸晏臨那雙深沉探究的眸子,冷靜地吐出三個字:
“爛穿了。”
聲音不大,卻比陳貴的呻吟更清晰地砸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裡。
她隻陳述傷情的客觀事實。
陸晏臨的目光與她碰在一起,無聲地較量了一瞬。他看到了她緊握在手中的那塊紗布角,邊緣已被揉捏得不成樣子,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什麼也沒再問。
夜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唯有無形的壓力,在消毒水的氣味和陳貴痛苦的呼吸間隙中,沉沉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