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彥舒?顧雍兄的……”林書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幾步搶下台階,來到顧彥舒麵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讓顧彥舒都感到生疼。
“林伯父!”顧彥舒心頭一熱,數月來積攢的所有委屈、恐懼、悲痛和此刻的激動,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堤防。他雙膝一軟,就要跪下行大禮。
“使不得!快起來!”林書豪用力將他扶住,眼中已泛起了水光,聲音哽咽,“孩子……真的是你!你……你如何到了這裡?顧雍兄他……嫂夫人……家中……”他急切地問著,心中卻已有了不祥的預感。
顧彥舒喉頭哽咽,強忍著翻湧的情緒,艱難地開口:“伯父……家中……遭了胡騎……爹娘……族人……都沒了……隻剩……隻剩侄兒一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淚裡擠出來的冰渣。
林書豪身體猛地一晃,如遭雷擊!他緊緊抓住顧彥舒的手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悲痛和難以置信:“天殺的胡虜!顧雍兄!嫂夫人!”
他仰天悲呼,兩行濁淚再也抑製不住,順著清臒的臉頰滾滾而下。他與顧雍相交莫逆,情同手足,驟聞噩耗,痛徹心扉!
他猛地將顧彥舒緊緊摟入懷中,聲音沉痛而堅定:“孩子!苦了你了!從今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伯父……定當視你如己出!”
林府厚重的朱漆大門緩緩打開。林書豪親自攜著顧彥舒的手,將他引入府中。穿過影壁,繞過回廊,亭台樓閣,假山池水,一一映入眼簾。
府邸的富麗堂皇與規矩森嚴,讓顧彥舒這個剛從地獄爬出的少年有些目眩神迷,心中卻充滿了劫後餘生、終得依靠的暖流。
他默默發誓,林伯父此恩,如同再造,將來粉身碎骨,也必當報答!
接下來的日子,對顧彥舒而言,如同從地獄一步踏入了雲端。林書豪待他,確實視如己出。
寬敞明亮的廂房早已收拾妥當,窗明幾淨,一應家具器物雖不奢華,卻舒適整潔。嶄新的細棉布衣袍、鞋襪、頭巾,甚至是讀書人用的文房四寶,都迅速備齊,送到了他房中。
林書豪更是私下給了他幾錠沉甸甸的銀子,讓他安心,不必為生計有半分憂慮。
府中上下,從管家到仆役,雖對這位突然出現的、衣著寒酸的“表少爺”私下或有議論,但在林書豪的嚴令下,皆恭敬有加,不敢怠慢。
顧彥舒心中萬般感恩,將這份情誼深深銘刻於心。他每日晨昏定省,對林書豪執禮甚恭,言語行動無不恪守本分,勤勉異常。
林書豪很快便察覺出顧彥舒眉宇間那股深藏的恨意與堅韌。
在一次書房深談後,他拍案而起,眼中滿是激賞:“好!好男兒!有血性!有擔當!不愧是我顧雍兄的麒麟兒!此等血海深仇,豈能不報?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如今根基尚淺,當務之急,乃是繼續進學,明經義,通韜略,他日金榜題名,執掌權柄,方能提勁旅,掃蕩胡塵,複我山河!”
他雷厲風行,立刻動用自己的關係網,將顧彥舒送入了洛陽城內首屈一指的“崇文書院”。更是不惜重金,親自引薦,讓顧彥舒拜在書院山長、當世大儒張鴻漸先生門下。
張先生學貫古今,尤擅經世致用之學,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林書豪又為他引薦了書院中幾位品學兼優、家世清白的同窗,囑其多多親近。
林書豪的用心,可謂無微不至。顧彥舒心中感佩無以複加,唯有將這份恩情化作無窮動力。
他在書院中埋首苦讀,如饑似渴地汲取著知識,無論是艱深的經義策論,還是晦澀的兵書韜略,他都廢寢忘食,鑽研至深。
同時,他從未忘記父親教導的武藝,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在院中僻靜處苦練不輟,寒暑無間。他要文武兼修,為將來的複仇之路打下最堅實的基礎。
時光荏苒,轉眼數月過去。顧彥舒本就天資聰穎,又經曆了生死淬煉,心智遠超同齡人。
加上名師指點,自身刻苦,學業精進神速,很快便在書院嶄露頭角,其沉穩堅韌的性格和卓然的風姿,也贏得了同窗的敬重和師長的讚許。
林府規矩森嚴,外客不得擅入中院和內院。顧彥舒平日隻在西跨院自己的廂房和書房活動,極少越界。然而,林府再大,終究有邊界。
這一日,暮春午後。顧彥舒因在書院與同窗討論一篇策論,歸家稍晚。他穿過前院回廊,欲回自己居住的西跨院。
行至一處連接中庭花園的月洞門旁時,一陣清脆悅耳、如同出穀黃鶯般的笑語聲,伴著淡淡的、似蘭似麝的幽香,從花園內飄了出來。
顧彥舒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隻見月洞門內,花木扶疏,一架紫藤開得正盛,累累垂垂的紫色花穗如同流蘇瀑布。花架下,一個身著淺碧色春衫的少女,正踮著腳尖,伸手去夠一串開得最高的紫藤花。
陽光透過花葉的縫隙,灑在她如瀑的青絲和瑩白的側臉上,勾勒出精致絕倫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櫻唇微啟,帶著一絲俏皮的笑意,頰邊梨渦淺現,整個人仿佛籠在一層柔光之中,美得令人窒息。
正是林書豪的掌上明珠,林府千金——林清婉。
顧彥舒的腳步瞬間頓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並非沒見過美人,但眼前這少女,靈動、純淨、美好得如同誤入凡塵的精靈,與這亂世的血腥、與他心中沉重的仇恨,形成了最強烈的衝擊。
那一刻,他胸中翻騰的恨火仿佛被一道清泉悄然澆過,竟有片刻的凝滯與空白。
林清婉似乎也察覺到了目光,微微側過頭來。四目相對!
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一個身著青衫、身形挺拔、麵容俊逸清朗的少年身影。他站在月洞門的光影交界處,眉宇間帶著一絲書卷氣的沉靜,眼神深邃,仿佛蘊藏著星辰大海。
陽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略顯瘦削卻線條分明的下頜。不同於她常見的那些或浮誇或木訥的世家子弟,眼前這少年身上,有一種獨特的、如同曆經風雪洗禮的青鬆般的堅韌氣質。
林清婉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粉頰上瞬間飛起兩朵紅雲,如同染上了天邊的霞光。她慌忙收回目光,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去夠那串紫藤,指尖卻微微有些發顫。
顧彥舒也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垂下眼瞼,拱手微躬,低聲道:“無意驚擾小姐雅興,顧彥舒告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說完,他不敢再看,轉身快步離去,背影略顯倉促。
然而,那驚鴻一瞥的絕色容顏,那如同清泉擊石般悅耳的笑語,那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的幽香……卻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入了顧彥舒的心底。
在無數個被血海深仇的噩夢驚醒的夜晚,在苦讀兵書至深夜的疲憊時刻,這抹突如其來的亮色,竟成了他心中一片隱秘而溫柔的淨土。
自此之後,仿佛冥冥中自有牽引。在府中曲折的回廊轉角,在藏書樓靜謐的書架之間,甚至是在林書豪偶爾興致所至、喚顧彥舒到書房考校學問,而林清婉恰巧前來奉茶的點滴間隙……兩人的目光,總會不經意地交彙。
起初是瞬間的閃躲,帶著少女的嬌羞和少年的矜持。漸漸地,目光停留的時間變長了。顧彥舒會在林清婉詢問某本詩集時,沉穩而清晰地解答;林清婉則會在父親誇讚顧彥舒學業精進時,投去帶著笑意的、欣賞的目光。
她欣賞他的博學與堅韌,他則被她純淨美好的心靈和偶爾流露出的、對詩書自然的感悟所吸引。他向她講述書院見聞,她則分享自己讀到的有趣詩篇或府中趣事。
沒有海誓山盟,沒有逾矩之舉,隻有目光流轉間無聲的默契,和言語交談中逐漸加深的理解與欣賞。
一種微妙而純淨的情愫,如同春日裡悄然滋長的藤蔓,在兩人心間無聲地纏繞、蔓延。
在這深宅大院之中,在血雨腥風的亂世背景之下,兩顆年輕的心,在詩書的浸潤和無聲的凝望中,悄然靠近。
顧彥舒心中那堅冰般的仇恨堡壘,不知不覺間,被這縷溫柔的月光,悄然融化了一角。他依舊背負著沉重的血仇,但前行的路上,似乎多了一抹值得守護的、照亮黑暗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