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台內。
今日的尚書台格外熱鬨,群臣齊聚,共議諸事。
按照慣例,有大事牽扯國本而不能決,當走朝議的流程,可自從李傕反攻長安,一切都變了。
天子被困於皇宮,朝中大事經尚書台議定出章程之後,由六府批審。
這六府分彆是三公,李傕,郭汜,以及樊稠之府。
然說是六府批擬,實隻走李傕一府而已。
自前任司徒、守尚書令王允死後,尚書令位一直空懸,原因是李傕圖謀“錄尚書事”,執掌尚書台,但一直遭到群臣的極力抵製和反對。
東漢時期,三公權力被淡化,尚書台處理州郡章奏,是運轉大漢的頭腦機構,誰掌控了尚書台,誰就等同於手執大漢內政。
所以,尚書台的執行權,一直都是李傕和朝中大佬們爭鬥的一個重中之重。
李傕手中雖有兵馬,但手下沒有真正能夠治政的人才,他可以殺人,卻不能治國,所以爭尚書台,他一直沒法用強。
畢竟,經學和治政知識,還是被壟斷在士族們的手中。
不論朝堂誰說了算,治理國家終歸還是繞不過他們。
朝臣們抵製李傕,不讓他的手伸到尚書台,李傕也沒什麼好辦法,彆看他有最終獲批之權,但對於各項政務,他根本不懂,隻能眼巴巴的對尚書台給出的結果說句“同意”或是“不同意”。
簽字機器而已。
至於治國的細節,不好意思,公卿們是不可能讓他插手的。
沒有了朝議,士族公卿們就在尚書台直接開小會,反正是不讓李傕參加。
就算李傕有些內奸在尚書台也沒用,真正的執政話語權,從來也沒落到過他的手上。
而今日,公卿們在尚書台所議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關於李傕,樊稠,郭汜三人大破馬騰和韓遂的善後工作。
打仗最核心的問題,永遠不在戰場上,而是在戰前的物資準備以及戰後的經濟政治重修上。
現在國內的經濟情況非常糟糕,這些年來,從董卓到李傕,縱兵為禍將關中司隸禍害的夠嗆,再加上當年董卓鑄小錢使大漢經濟大幅度倒退,如今的關中糧價已經是穀一斛五十萬錢,豆麥二十萬錢。
而這次李傕對馬騰、韓遂發動大規模的戰爭,肯定會使糧價進一步飆升,最終引起大麵積的饑荒,乃至叛亂。
“小錢的流通,現在可控得住?”
說話的是司徒淳於嘉。
這位老哥在曆史上史料寥寥,但其人卻能夠在王允死後與楊彪頂著李傕的壓力“共錄尚書事”,足見其聲名,必冠絕士卿。
另外,曆史上劉協行元服之禮,也就是成年禮的時候,諸臣子之中,淳於嘉不但為賓,還得賜玄纁駟馬。
玄纁,乃天子帝王用作延聘賢士的禮品。
而駕四匹馬的高車,在當時的社會絕對是頂流,地位顯赫中的顯赫。
聽淳於嘉發問,尚書梁紹當即道:“稟司徒,先前為董卓所製的小錢,如今通過政令嚴打,已然禁止於民間流通。”
“然故夫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
“想將民間穀價壓下來,隻靠禁小錢是不可能的。”
淳於嘉的表情冷漠。
“唉,李車騎在前線打仗打的酣暢淋漓,殊不知這後方已是千瘡百孔,堤壩上的蟻穴多不勝數,容不得他繼續胡鬨了!”
說到這,淳於嘉看向了尚書郎吳碩:“煩勞吳君將此言轉告李車騎,就說是老夫所言便是。”
吳碩聽到這頓時一驚,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周圍的同僚,隨後尷尬地笑道:‘司徒此言何意?”
淳於嘉平靜道:“吳君這段時間以來,不是和車騎將軍走的甚近嗎?尚書台大小諸事,皆出君之口,入李傕之耳也。”
“不,不……這,不是……”
“好了。”
淳於嘉揮手,打斷了吳碩的話頭,朗聲道:“老夫知曉,在座諸公,有不少人私底下與李車騎多有走動。”
“這點,老夫不反對,畢竟與何人來往,那是你們自己的私事,老夫無權乾涉。”
“但老夫想要提醒諸君的是,學優而仕!”
“能夠坐在這裡的人,得位不易!”
“仕之仕也,猶如農夫之耕。”
“士之失位,猶如諸侯之失國家也。”
“然,究竟如何會“失位”!這就是諸位私下需要慎重考慮的了。”
淳於嘉這番話說的雲裡霧裡,換成旁人或許不明白,但能坐在這裡的,大多是人精。
李傕再猖獗,終不過一邊郡之人。
在這個時代,士得其位,關鍵是風評……顯然,目下若因時勢而與李傕走的太近,日後定風評不佳。
在士族圈混,沒有風評助力,前途基本就等於被判死刑。
以淳於嘉如今的地位,還有他在今文係士林中的威望,想讓誰風評不好,有時候可能真就是一句話的事。
這個時代的士族圈,就是這麼的胡鬨,胡鬨中夾雜的是血腥與殘酷。
那些最近與李傕走的近的官員,一個個開始在心中衡量起利弊來。
想來,這些剛剛被李傕拉攏的臣子,又會悄悄的疏遠他了。
淳於嘉很滿意眼前的效果。
他看向一旁的太常楊彪。
“文先啊,還得勞煩你……露露臉了。”
楊彪拱手道:“司徒公這是什麼話?家國之事,責無旁貸。”
“唉,在這關西士林之中,論名望,論麵子,論影響……還得屬你弘農楊氏。”
楊彪急忙擺手:“司徒公,過讚了!”
“文先,請你舍舍麵皮,跟京兆,扶風,弘農諸地的家族們說說……開開倉,放放糧,大家一起定個規矩,穩穩關中的糧價。”
楊彪略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說道:
“司徒公開口了,某自當儘心,隻是司徒公也知道,西涼軍這兩年實在太過,關中諸家豪右也都受了不少損失,不過勉強度日,甚至很多人都舉族南遷往益州和荊州去了。”
淳於嘉長歎口氣:“受損失是一定的,但勉強度日還說不上,李傕雖不及董卓,但行事也算有個底線。”
“對閥閱諸豪之門,他暫時不會出手太重。”
“損失最多的,終還是小豪強和黎庶之輩。”
“楊公啊,跟他們說說,現在這個形勢,可不能再那麼穩了。”
“難道真要等著關中也鬨出一大波蛾賊,他們才能鬆鬆腰上的糧袋子?”
楊彪正容道:“司徒公所言甚是,楊某親自書信,定將個中利弊轉達!這次我豁出去了,誰若是不給我這個麵子,便是與我弘農楊氏過不去,今後楊氏與彼族再無來往!”
淳於嘉鬆了口氣。
“好、好。”
楊彪又道:“司徒公,劉範和劉誕的家人,當如何處置?”
楊彪所言的劉範和劉誕,乃是劉焉的長子與次子。
二人與馬騰暗中勾結,在長安為內應除掉李傕,終被李傕所殺。
但他們的家眷目前還被看管著。
群臣在情理上,是不想殺劉家族人的,一則他們是為反李傕,大家心裡都支持。
二則,益州牧劉焉雖多病,但畢竟還活著,他如今雄踞蜀中,若儘誅其族人,恐生變故。
淳於嘉捋著須子,問楊彪道:“文先覺得,此事如何處置為上?”
楊彪諫道:“議郎龐羲前日尋我,祈赦免劉範,劉誕家眷子嗣,他願辭官攜人入蜀,永不入朝。”
淳於嘉道:“倒也是個法子,可以一試。”
不遠處的一人站起身來,對淳於嘉道:“司徒公,此事恐不可為,若李車騎回京詢問,我等交不出人來,如之奈何?不若待李將軍回京之後,與他知曉,陳明利害,再遣送回蜀,方是穩健之法。”
淳於嘉和楊彪一同看向說話之人,麵色不善。
說話之人,乃九卿之一,光祿勳宣璠。
楊彪冷冷地瞥著宣璠:“足下莫非是欲待李車騎回京之後,奉將軍之命收捕劉氏族人,斬其首送往益州乎?如此翌日可再得持節拜相之榮焉?”
宣璠的麵色通紅。
“文先,何出言譏諷於我?我乃一片赤誠!”
宣璠所言,確實出於好意。
劉範和劉誕死了,尚書台想要釋放他們的族人安撫劉焉,但也不能忘記安撫李傕。
畢竟,劉範和劉誕想要謀殺的是李傕,放他們的子嗣回益州,若不經過李傕,確實容易鬨僵,宣璠自認為是為了大局著想。
隻可惜,現在的他,在諸人眼中乃是士族中的敗類!根本沒有人願意平心靜氣的與他說話。
彆的不說,看看宣璠在初平年間做過的三件事就知道他多招人厭惡了。
初平元年,董卓欲遷都長安,楊彪與黃琬極力反對,時宣璠為司隸校尉,受董卓之命,以災異為由,奏免楊彪、黃琬。
初平元年,宣璠領董卓之令,收捕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其家屬,袁家母親及姐妹、嬰孩以上五十餘人下獄被誅。
初平二年,董卓指使宣璠持節,拜董卓為太師。
這三件事,雖非宣璠本意,卻足矣使其聲名儘墮,為士人同僚所鄙!
特彆是李傕反攻長安後,對宣璠格外熱情,屢次相召,大有拉攏之意。
群臣對宣璠皆鄙夷唾罵!
此刻的宣璠被楊彪出言譏諷,臉上掛不住。
他環顧四周,廳內數十人,竟無一人肯站出來替他說話,不由悲從中來。
“司徒公,我一片赤誠之言,實為公器!文先為何出言譏我?!我心不服!”
淳於嘉捋著須子:“光祿勳之言,頗有道理,老夫記下了,定然謹慎處置。”
“至於文先適才所言,乃相戲爾,莫往心裡去。”
“如今大勢不定,諸公還需和睦才是啊。”
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直接將此事代了過去。
最終,將幾件大事商議後,淳於嘉對在場眾人道:“諸公,今日之事議畢,除九卿外,其餘諸公可各自回去了。”
在場諸人,除了九卿之外,紛紛起身,向淳於嘉施禮拜辭。
淳於嘉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他轉頭看向了九卿之中的光祿勳宣璠。
“宣君府中,若有急事,也可回去了。”
此言一出,宣璠直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九卿皆留下……獨獨趕他一人走?
這不擺明了是排擠!
他深吸口氣,在一眾同僚們的目視之下,緩緩起身,向著淳於嘉以及其餘九卿草草拱手,轉身離開了。
上了輜車,宣璠哭了,他的眼淚順著臉頰低落。
他抬起手,連抽自己三記耳光,打的那叫一個又脆又響!
“為何從賊?當初為何就從了賊?!恨!恨啊!”
……
……
與此同時,劉翊和李典已經矗立在宣璠的府邸外,等他歸來。
李典有些忐忑:“對方可是光祿勳,九卿之一,咱們就這麼上門拜訪?”
劉翊一翻白眼:“那還怎樣?還給他買禮品?你知道長安現在的物價有多高嗎?”
李典歎道:“空著手,不太好看。”
劉翊笑道:“放心吧,我今日給他帶來的禮,是他四年前失去的重要物件,是他這輩子也掙不回來的東西。”
“什麼物件?”
“清譽!”
李典有些不明所以:“朝中那般多的公卿,何獨獨尋他?”
劉翊沉聲道:“隻有他,才能幫我們掙第一桶……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