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鎮離京城不遠,霍伯征那輛馬車及拉車的馬都不是凡品,速度很快。
不到一個時辰,在外麵趕車的蕭軟軟就刷地掀開車簾,興奮衝裡麵高聲喊道,“前前,你看,能看到京城的城牆了!”
她小時候在京城長大,七歲就隨著父母去了閩南,已經有十年沒回京城了,乍一進京,興奮又激動。
白前從書中抬起頭,順著車窗往外看去,遠處灰黃色的城牆巍峨聳立,觀之令人生畏。
白前出生於京城,剛滿百日就被師父帶走,跟隨師父在深山學醫。
在此之前,都是父母千裡迢迢去看她。
後來哥哥長大了,去看她的人又多了一個。
這還是她跟著師父離開後第一次回到京城,自己出生的地方。
京城的城牆啊!
白前不由看出了神,忽地,她的目光頓住了,
蕭軟軟忙湊過去看,白前盯著的是一個騎驢子的青年。
那青年瞧著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身著青綠色的官袍,麵容白皙俊美。
雖算不上頂級的容色,卻氣質溫和靜雅,讓人一見便生親近之心。
蕭軟軟恍然,“那是你哥哥,白遠誌!”
白前這才從乍見哥哥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忙令小草停車,和蕭軟軟下了車。
蕭軟軟比她還激動,遠遠就跳著腳朝白遠誌揮手,大聲喊道,“哥哥!哥哥!這邊這邊!”
她這麼一喊,官道上幾乎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包括白遠誌。
白遠誌的目光從她臉上一滑而過,便移開了目光,又猛然頓住,猛地扭過頭,直直看向她身邊的白前,嘴角不自覺咧開一個笑,催著驢子快速而來。
蕭軟軟也拉著白前跑了起來,待到了跟前,白遠誌下了驢子,白前福身下蹲,剛彎腰就被白遠誌扶住。
“前前!”
“哥哥!”
兄妹兩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對視一眼,又同時笑了起來。
白遠誌高興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白前,連聲說著長高了長高了。
白前笑吟吟任他打量,半晌才想起來蕭軟軟。
“哥哥,這是我在路上認識的蕭姐姐,蕭姐姐來京城尋親,暫時在我們家落個腳”。
白遠誌朝蕭軟軟一揖,笑道,“歡迎之至,蕭姑娘隻管住下,拿我們家做自己家才好”。
蕭軟軟豪爽笑道,“哥哥放心,我和前前是拜了把子的姐妹,前前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不會客氣的”。
白遠誌笑容微頓,不著痕跡打量起蕭軟軟。
剛剛他太高興了,差點忘了這姑娘老遠就揮手叫他哥哥,喊得整個官道的人都看見了的事了。
這姑娘看著有點不著調啊,彆帶壞了他家妹妹啊!
白遠誌心下嘀咕,麵上笑容不變,“蕭姑娘,前前,我們先回去吧,爹娘一直盼著你”。
就在這時,一行車隊從幾人身邊疾馳而過,鏢旗飄飄,一股鹹濕的腥味撲麵而來,應是押送著海貨。
白前掃了一眼,靠近白遠誌低聲開口道,“有屍臭味,應該在倒數第三個箱子裡”。
白遠誌神色微變,忙囑咐道,“你們先在這等一會,我去去就來”。
白前聲音很小,又有車隊的聲音掩蓋,蕭軟軟卻聽到了。
她沒什麼反應,一副沒聽見的模樣,卻在白遠誌走後,抓著白前的手,拖著她就走,壓低聲音激動道,“快走快走,我們也去湊湊熱鬨!”
白前對已經發臭了,絕對救不回來的屍體不感興趣,不想去看什麼熱鬨。
但蕭軟軟硬要拖著她一起,她也就無可無不可地跟著去了。
兩人比白遠誌略遲一些,靠近城門口時,守城門的甲士已經在檢查鏢局押送的海貨了。
白遠誌因為白前寫信來說不日抵達京城,這些日子來,隻要有時間幾乎天天到城門口來,與守門的甲士已然混得透熟。
正在與他們說,白母最近不舒服,念叨著要吃幾口海貨,這批海貨一看就新鮮。
守城門的甲士熱心地幫他打聽這批海貨的去向,押鏢的鏢師自然不敢得罪他們,忙仔細作答。
此時已經過了第一波進城的高峰期,但人也不少,白前和蕭軟軟混在人群中,又刻意站在外圍,白遠誌並沒有發現他們。
押鏢的箱子一箱又一箱打開,鹹濕的海腥味越發濃鬱。
白遠誌一邊與甲士、鏢師閒聊,一邊興致勃勃地去看箱子裡的海貨。
在看到倒數第三箱的時候,他伸手撈起裡麵的一根海帶菜,笑道,“這一箱卻是與前麵的品相差太多了,竟然發黴發臭了”。
鏢師賠笑道,“我們一路快馬加鞭從海邊運過來的,一刻都沒敢多歇。
在要求的時間內趕到了京城,真要爛了東西,也算不到我們頭上”。
白遠誌點頭讚成,卻又猛然將海帶扔回了箱子中,連連退步,一副大受驚嚇的模樣。
甲士和鏢師都嚇了一跳,忙叫了聲大人。
白遠誌又退了幾步,指著箱子厲聲道,“裡麵有頭發!海貨箱子裡怎麼會有頭發?”
白遠誌身著淺綠色官袍,一看就知道是個七品官,官階雖不高,卻也不是跑江湖的鏢師能得罪起的。
陪同的鏢師見他受驚,已然大急,聽見他這般說,忙道,“許是裝箱之人不小心落了頭發進去,臟了大人的手,還請大人恕罪”。
白遠誌厲聲道,“不對,如果是不小心落了頭發,最多幾根,卻怎的有一縷在內?”
甲士立即道,“將裡麵的東西倒出來看看!”
鏢師不敢違逆,忙吩咐取來一張草席,將箱子裡的海帶菜往上麵倒。
黴爛的海帶菜倒出箱子的同時,無法言喻的惡臭擴散開來,周圍看熱鬨的人齊齊捂著鼻子往後退,連一心要看熱鬨的蕭軟軟也忍不住拉著白前往後退了幾步。
鏢師麵前朝周圍人拱手笑道,“海貨就是這樣,諸位,恕罪恕罪!”
他話音未落,人群中一聲驚呼響起,“是頭發!”
緊接著,“死人了”的驚叫聲四下響起,看熱鬨的人頓時一哄而散。
有那少數人卻像是見了什麼金銀財寶般,拚命往前擠。
蕭軟軟就屬於那種拚命往前擠的少數人。
當然,她拚命往裡擠的同時,也沒忘了白前,緊緊攥著白前的手,仗著自己嬌小靈活,很快就帶著白前擠到了最內圍。
然後,在看清屍體的一瞬間,猛地扭過頭去乾嘔了起來。
老天,她一輩子都不想再吃美味的蟲蟲們了!
那屍體是一個女子,應當不超過二十歲,遍身胖脹,口唇翻起。
裸露在外的肌膚全是皰疹,已看不出原本的麵目,太陽穴處及頭發上爬滿了蛆蟲,看著十分令人不適。
蕭軟軟這還算是好的,隻是乾嘔,周圍已有人吐了出來,驚叫哭喊聲此起彼伏。
兩個甲士也嚇了一跳,還是白遠誌提醒,他們才反應過來,高聲喝道,“所有人後退,把鏢局的人全部綁起來,去稟告京兆府的大人們!”
在甲兵的驅趕下,看熱鬨的人像潮水般往外擴散開來,要趕著進城的,實在受不了這惡臭的,陸陸續續地都走了。
漸漸地便隻剩下了三十來人還在堅守著“熱鬨”,其中就包括蕭軟軟。
人群散開後,白遠誌一眼就看到了白前二人,打發她們先回去。
蕭軟軟堅決不走,捂著鼻子仔細打量那屍體,不一會扭過頭乾嘔幾聲,然後又繼續看。
白遠誌還從來沒見識過這樣的姑娘家,她又是客,隻得催白前。
白前正要點頭,一陣急似一陣的馬蹄聲響起,眾人下意識去看,就見一騎如飛而來。
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緋衣飛揚的少年,如一團火闖入眾人眼簾,颯爽亮眼!
蕭軟軟抬起手吹了記響亮的口哨,一拍白前的肩膀,感歎,“京城果然是京城,隨便出來一個都比閩南的俊俏!
果然你們吃大米的就是比我們吃蟲子的長得好!”
白前,“……”
白遠誌忍不住看了過去,嗯,還是想個法子叫前前離這姑娘遠一點好了!
白前一見自家哥哥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忙道,“這位大人確乎英姿颯爽,哥哥,你認識麼?”
兩句話的功夫,來人已經到了跟前,動作利落地下了馬。
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大眼睛、單眼皮,麵容昳麗,雙唇豐潤丹朱。
可以想見笑起來絕對明媚又明朗,叫人眼前一亮,再一亮,然後一直亮。
昳麗颯爽、讓人眼前一直亮的少年郎走到屍體跟前圍著屍體團團轉了幾圈,蹲了下去,深吸一口氣。
白前,“……”
這是什麼毛病?
然後,她就看到那少年兀自嫌味道不夠重般,又往下低了低頭,還伸出手將屍臭味往自己鼻子前扇。
白前,“……”
確定了,是真的有毛病。
接著,那少年就用扇屍臭味的手伸進了懷中,摸出了一本用鮮紅色綢布封麵,十分精美的書,翻開,一邊翻一邊嘟囔,“哎,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我明明記得在這裡的,哎,不是這裡,也不是這裡,去哪兒了……”
白前下意識後退半步,蕭軟軟嫌棄的白眼差點甩到了那少年昳麗的小臉蛋上。
估計她這時候再也不覺得吃米的比吃蟲的長得好了。
終於,那少年停住了翻書的動作,興奮念道,“夏三月,屍經一兩日,先從麵上、肚皮、兩肋、胸前肉色變動。
經三日,口鼻內汁流、蛆出,遍身胖脹、口鼻翻,皮膚脫爛,皰疹起,經四五日發落”。
白前聽懂了,他是在念宋慈的《洗冤集錄》。
他越念越大聲,越念那張昳麗的小臉越亮,最後鏗鏘有力總結道,“就是這個!這句屍體至少死了四五日了,頭發都開始掉了!”
他身後小廝模樣的少年忍不住開口道,“世子爺,現在是春天,不是夏天啊!”
昳麗颯爽的少年麵皮一僵,隨即大聲嗬斥,“爺還能不知道現在是春天不成?還沒念完呢!你急什麼急?”
於是,又是一頓緊急翻書。
白前,“……”
突然就對京城百姓充滿了同情。
許是兩項之間相隔不遠,這次他很快翻到了,懟著小廝的臉大聲念了出來,“春秋氣候平和,兩三日可比夏一日,八九日可比夏三四日,這具屍體至少死了十天以上了!”
小廝饞著臉賠笑,“世子爺英明!”
白前,“……”
有這麼“英明”的世子爺,突然就對世子爺府上的未來充滿了擔憂啊!
白遠誌壓低聲音介紹,“前前,你看,他著緋色官服,配銀笈花腰帶,是我朝三品官員的穿著”。
白前一見蕭軟軟要說話,忙搶著道,“這位大人這麼年輕,就已經做到了三品,真厲害!”
蕭軟軟立即加了一句,“就是就是,大哥,你看著比這位大人至少大個五六歲,還隻是個穿青袍的七品小官呢!”
白前,“……”
果然,她就不該奢望能截住蕭軟軟的話頭!
白遠誌本來想仔細說一下這位大人的來曆背景,被蕭軟軟這麼一說,下麵的話就噎在了嗓子裡。
從接到白前起就沒落下的笑,也多了幾分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蕭軟軟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往白遠誌的心頭紮刀子,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哎,不對啊,怎麼越看越眼熟,好像宋正則那個賤胚子啊!”
白遠誌心頭一跳,不動聲色看向蕭軟軟,狀似無意接道,“的確是宋世子,蕭姑娘認識?”
這位蕭姑娘認識宋正則,還用這樣一副語氣說起,怕是身份也不簡單。
蕭軟軟啊了一聲,十分失望,“還真是宋正則啊,白瞎了那麼一張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