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的梆子聲在長安街巷凍僵了。欽天監漏刻房裡,墨痕指尖懸在青銅刻刀上方,璿璣儀中心那對陰陽魚旋鈕正幽幽轉動。凹槽內蓄著的“地髓”泛出漣漪,藍光映亮他眉間緊蹙的溝壑。磁針在羅盤上震顫,並非指向北極,而是頑固地斜向東北——涿鹿故地的方位。窗外血月當空,星宿隱沒,這不是吉兆。
“墨博士,戌字房水鐘遲了三息。”老宦官尖細的嗓音貼著門縫鑽入,帶著一股丹藥甜腥氣。墨痕左手袖中羅盤驟然發燙,皮膚下透出蛛網般的瑪瑙紋路。金石劫的反噬又來了。他不動聲色,刻刀閃電般點向漏壺側壁一枚卡澀的青銅齒輪。“嗒”一聲輕響,似更漏咬碎時辰,停滯的水銀重新沿著凹槽滑落,精準彙入下方接水的玉蟾口中。
宦官腳步聲遠去。墨痕攤開掌心,幾縷銀白發絲纏繞指間,觸感冰涼如玉石。石化症已蔓延至鬢角。他望向窗外朱雀大街,枯槐枝椏刺破殘破的紙燈籠,官轎簾隙漏出的暖光映著流民蜷縮的剪影。這王朝的根基,正像他發間的玉絲般寸寸僵冷。
突然,璿璣儀嗡鳴大作!陰陽魚旋鈕瘋狂逆轉,槽內地髓沸騰如熔金。磁針亂跳,幾乎要崩離羅盤。幾乎同時,屋頂傳來瓦片碎裂的微響,三道黑影狸貓般倒掛而下,精鋼弩箭的寒芒刺破黑暗,直取他後心!
墨痕不退反進,左臂猛揮,袖中羅盤激射出數十點細碎磁屑。這些鐵砂並非直擊刺客,而是被一股無形之力牽引,瞬間在空氣中布成一麵旋轉的磁篆星圖。弩箭撞入這無形旋渦,箭頭詭異地一偏,“奪奪奪”三聲悶響,狠狠釘入他身側巨大的銅壺日晷基座,箭尾猶自嗡鳴。其中一支箭簇上,清晰烙著琅琊王氏的雀銜環徽記。
“好個‘非攻’!”為首的黑衣人嗓音嘶啞,如礫石摩擦,“鬼市焚倉的火鳶,果然是你這漏刻匠的手筆!”他棄弩拔刀,刃上泛起土黃色的光暈,顯然是灌注了土行罡氣的武者。刀風卷起,屋內銅壺、刻漏嗡嗡共振,沉重的青銅器件仿佛要被這力量撕裂。
墨痕右手刻刀疾點璿璣儀邊緣的“坎”位符文。地髓藍光暴漲,順著刻刀指引,竟如活水般沿著地麵磚縫急速流淌,瞬間漫過刺客腳底。刺客腳下猛地一滑,土行罡氣頓時散亂。墨痕左臂羅盤赤芒一閃,他屈指一彈,一滴滾燙的地髓精準射向對方刀鐔鑲嵌的土行晶石。
“滋啦——!”刺耳的灼燒聲響起。晶石驟然黯淡,刀上黃光潰散。刺客驚駭欲退,墨痕的刻刀已如毒蛇吐信,點在他持刀手腕的“陽池穴”上。一股尖銳如冰刺的寒意順著經脈直透臟腑,刺客悶哼一聲,鋼刀脫手,半邊身子瞬間僵麻。
另兩名刺客見勢不妙,一人擲出三枚淬毒鐵蒺藜封住墨痕去路,另一人則撲向嗡嗡作響的璿璣儀,手中握著一塊黑沉沉的磁石,意圖擾亂這精密儀器。墨痕眼中寒光一閃,左腳猛地踏地。地麵一塊青磚“哢噠”下陷半寸。隻聽頭頂承塵“軋軋”作響,一道隱藏的青銅格柵轟然落下,正砸向撲向儀器的刺客!那人反應極快,狼狽翻滾避開,格柵砸在地上火星四濺。毒蒺藜撞在格柵上,發出叮當脆響。
趁此間隙,墨痕左手五指在羅盤邊緣急速拂過,金、木、水、火、土五枚微型磁針次第亮起微光。他低喝一聲,羅盤中心陰陽魚旋鈕驟然逆轉半圈!一股無形的磁爆波紋猛地擴散開來。屋中所有青銅器——漏壺、日晷、燈盞、甚至刺客懷中的銅錢——同時發出尖銳的共鳴!兩名刺客如遭重錘擊胸,耳鼻滲出鮮血,抱頭踉蹌後退。
“磁樞紊亂…是墨家餘孽的妖器!”被點中穴道的首領嘶吼,眼中卻露出懼色。墨痕不答,身形如鬼魅欺近,刻刀化作一道冷電,瞬間挑飛兩人腰間令牌。令牌翻轉落地,赫然是刑部“海捕房”的狴犴紋。
“告訴王珪,”墨痕的聲音比地髓更冷,“鬼市糧倉的火,燒不儘流民窟的瘟疫。再敢截斷金瘡藥供給,下次燒的,就是琅琊彆業的‘青兕銅車’。”他指尖在璿璣儀上輕輕一撥,陰陽魚複位,屋中刺耳的金屬共鳴戛然而止。三名刺客如蒙大赦,拖著傷體撞破後窗,狼狽消失在夜色裡。
屋內重歸死寂,唯有漏壺滴水聲清晰可聞。墨痕走到窗邊,血月依舊懸天。他抬手拂過鬢角,指尖觸到更多冰冷的玉絲。左臂羅盤深處傳來陣陣灼痛,磁針依舊固執地指向東北涿鹿。他撚起地上一支刺客遺落的弩箭,箭頭殘留的土行罡氣正緩緩侵蝕著精鋼,如同這腐朽王朝無聲的潰爛。
就在此時,一聲淒厲如鬼哭的骨笛聲,遙遙從城南亂葬崗方向傳來,穿透死寂的夜,一聲,又一聲,如同招魂。墨痕眼神一凝。鬼市的集結號。看來今夜燒掉的那倉浸了觀音土的黴米,觸動的毒瘤,比他預想的更深。他吹熄燭火,將璿璣儀核心的陰陽魚旋鈕卸下藏入袖中,身影融入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一滴墨落入血池。風卷起地上的令牌,狴犴獸目在血月下泛著幽光,像一隻隻窺視的眼睛。而那骨笛聲,仍在夜色中遊蕩,如同一條無形的線,扯著他,也扯著這座將傾的巨城,滑向更深的淵藪。一滴冰冷的東西落在令牌上,不知是夜露,還是城中某個角落,流民窟瓦簷下淌落的、混著丹毒的臟水。笛聲越發急促,帶著某種金屬摩擦的嘶啞,似催促,似警告。墨痕的身影徹底消失於坊牆陰影時,漏刻房深處那座巨大的銅壺日晷,晷針的暗影,悄然越過了子時最後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