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的嗚咽陡然變調,河灘卵石在腳下簌簌跳動,如同千萬細小的牙齒在啃噬大地。那股來自地肺深處的“隆隆”悶響,非是雷鳴,倒似一頭被驚醒的洪荒巨獸在泥濘中翻身。渾濁的浪濤無風自起,狠狠拍打著岸邊的浮屍,腫脹的屍身脖頸上蛛網玉紋在動蕩的水光中明滅,映著墨痕臂上地髓羅盤崩裂淌血的慘狀。
“妖人…引地龍翻身了!”灘塗遠處,幾個流民蜷縮在沙牆殘骸邊,枯指摳挖著被墨痕震出的黑色丹毒晶渣,渾濁的淚混著腥臭泥沙滾落。恐懼壓過了片刻前目睹機關義手神技的震撼。
懷抱病童的乾瘦婦人更是麵無人色,懷中小兒腹部的鼓脹在震動中起伏,氣息奄奄。她死死盯著墨痕懷中阿寶——那孩童背脊裂紋深處透出的赤色光暈,此刻如同地獄熔爐的窺孔,幽暗而熾盛!狂暴的吸力自瘟種核心爆發,死死攫住墨痕左臂緊貼其心口的羅盤。
“錚——!”
羅盤發出一聲瀕死的厲鳴。盤麵“水”、“木”磁針的光芒瞬間黯淡如風中殘燭,而“火”針卻迸射出刺目的血光!磁針在盤麵上瘋狂搖擺,針尖如被無形巨釘牢牢焊死在東北涿鹿方位,針尾卻因緊貼瘟種核心而癲狂震顫,指向腳下不斷傳來悸動的大地深處!
“噗!”墨痕喉頭一甜,一口滾燙的血沫噴在冰冷的河沙上,瞬間被濁浪卷走。左臂羅盤邊緣的皮膚“哢嚓”綻開數道新的瑪瑙裂紋,翠綠的木靈輝光與赤紅的煞氣在裂痕中激烈衝撞、撕咬,每一次碰撞都帶來撕裂魂魄的劇痛。他強行催動璿璣儀核心逆轉,陰陽魚旋鈕發出尖銳到刺耳的嘯叫,幾乎要掙脫青銅凹槽的束縛!
腳下大地的震顫愈發清晰,河灘濕軟的沙地如同活物般拱動起伏。幾具浮屍被濁浪推上淺灘,脖頸玉紋在動蕩中閃爍著妖異的光。
老嫗那隻新生的樟木機關義手,掌心幽藍磁石自發亮起微光,魚膠筋腱在碧藍水光中微微震顫,一股柔和清涼的水木靈氣順著手臂經脈流入她枯槁的軀體,竟短暫壓過了斷腕的劇痛和對腳下巨變的恐懼。她那隻樟木與青銅構成的手指,下意識地、顫抖著伸向懷中那半袋催命的觀音土袋。
指尖離土袋尚有寸許——
“嗷——!”
懷中的阿寶猛然爆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尖嚎!小小的身軀在墨痕臂彎裡劇烈痙攣,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撕扯。喉管擠出野獸般的“嗬嗬”聲,背脊那道原本隻是滲出毒漿的裂紋,驟然撕裂、擴張!裂紋深處蟄伏的赤色光暈猛地熾盛,如同熔岩衝破地殼,一股肉眼可見的、粘稠如蜜蠟的幽暗赤流噴湧而出!
這赤流並非濺落,而是帶著恐怖的高溫與吸力,瞬間裹住了老嫗伸向觀音土袋的樟木食指!
“滋啦啦——!”
刺耳的灼燒聲伴隨著焦糊的鬆木氣味炸開!堅韌的樟木指節在赤流中迅速碳化、變黑,掌心那顆幽藍磁石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光芒急劇黯淡!魚膠筋腱焦枯斷裂!
“啊——!”老嫗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嚎,斷腕處剛接合的骨茬傳來鑽心劇痛,新生的義手瞬間成了灼燒她殘軀的烙鐵!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臂,但那赤流如同活物,死死吸附著碳化的樟木手指,更沿著魚膠筋腱向上蔓延,直逼她枯槁的臂膀!
墨痕目眥欲裂。阿寶體內瘟種失控的赤煞,竟能侵蝕導靈平衡的機關造物!他右臂刻刀閃電般揮出,刀鋒裹挾著最後一絲地髓寒氣,斬向連接義手與老嫗斷臂的魚膠筋腱!
“崩!”
筋腱應聲而斷。焦黑的樟木義手帶著一截燃燒的赤流,“噗通”一聲墜入冰冷的洛水濁流,瞬間被翻滾的浪花吞沒,隻餘幾縷刺鼻的青煙騰起。
老嫗抱著光禿禿的斷腕殘肢,痛得蜷縮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斷口處,被赤煞灼傷的皮肉翻卷焦黑,隱隱透出不祥的灰白。
而墨痕懷中,噴出赤流後的阿寶似乎耗儘了力氣,背脊裂口不再噴湧,那幽暗的赤光也暫時蟄伏,隻餘裂紋深處透出的、熔岩冷卻般的暗紅。孩童無知無覺,小小的身體冰冷僵硬得如同真正的石雕。
代價遠不止於此。強行壓製阿寶暴動,又斬斷被侵蝕的義手,墨痕左臂羅盤上的瑪瑙裂紋已如蛛網般蔓延至整個小臂,翠綠木光與赤紅煞氣的衝撞幾乎要撐裂皮肉。鬢角玉絲瘋長,冰寒刺骨的感覺已蔓延至半邊脖頸,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內即將玉化的骨骼。
灘塗遠處,那片被墨痕沙牆阻隔的蘆葦蕩邊緣,一點土黃色的罡氣驟然熾亮!如同鬼火在漸濃的夜色中點燃。罡氣升騰,凝而不散,死死鎖定了河灘上那道半身染血、玉痕猙獰的身影。罡氣核心,隱約可見一道瘦削如竹的身影,麵上覆著半張冰冷的青銅儺麵,露出的下頜線條繃緊如刀。
星衛!欽天監的爪牙,終究循著禹鼎殘片的氣息追來了!
儺麵人籠在袖中的右手倏然探出。掌心托著一麵巴掌大小的青銅星盤,盤麵以流動的銀汞勾勒河漢,細碎寶石鑲嵌成星辰,中央一點紫微帝星灼灼生輝,此刻正吞吐著土黃色的光暈,與大地深處的悸動隱隱呼應。
“天行有常,豈容妖工逆亂地脈!”儺麵下的聲音透過金屬摩擦的嗡鳴傳出,毫無人味,卻帶著沛然的星辰威壓,如同實質的重錘轟向墨痕心神。
墨痕悶哼一聲,身形微晃,嘴角再次溢出血絲。左臂羅盤哀鳴,懸浮的磁屑被這股威壓一衝,簌簌墜落。璿璣儀核心的陰陽魚旋鈕轉動艱澀,仿佛陷入無形泥沼。
儺麵人星盤上紫微星光芒驟然大盛,土黃光暈順著銀汞河漢急速流轉。他五指箕張,對著墨痕虛虛一按!
“轟!”
墨痕腳下三丈方圓的地麵猛地向下塌陷!濕冷的河沙如同流沙般旋轉下陷,帶著恐怖的吸力,要將他連人帶懷中阿寶一同吞噬!塌陷的邊緣,土石崩裂,露出底下淤塞的、泛著油膩死光的黑色丹毒晶渣,在星盤光芒下如同地獄敞開的獠牙。
流民們發出絕望的哭喊,連滾帶爬地向更遠處逃去。懷抱病童的婦人跌倒在地,懷中小兒滾落泥濘,氣息愈發微弱。
墨痕左足深陷流沙,玉化的腳踝傳來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懷中阿寶的死沉如同山嶽。他猛地抬頭,染血的眼中戾氣翻湧,不顧左臂羅盤瀕臨崩潰,刻刀狠狠點向盤麵“坤”位!
“地德載物,何懼爾等邪祟弄土!”
嘶吼聲中,最後殘存的地髓被瘋狂榨取,順著刻刀指引灌入腳下流沙。幽藍光芒在汙濁的沙粒間艱難閃爍,如同溺水者的掙紮。塌陷之勢微微一滯!
就在這僵持的生死一線——
“嗚——嗡!”
低沉而雄渾的號角聲,撕裂了洛水的嗚咽與星盤引動的轟鳴,自西北方向沉沉傳來!如同沉睡的巨獸被徹底驚醒,發出宣戰的咆哮。
號角聲中,大地震動陡然加劇!但這震動不再是來自地肺深處的無序翻滾,而是帶著某種整齊劃一、撼人心魄的節奏——那是鐵蹄踏碎霜塵的轟鳴!
血月黯淡的光線下,西北地平線上,一道移動的黑色鋒線驟然湧現,如同鐵幕橫推而來!冰冷的金屬反光刺破夜色,沉重的馬蹄聲浪壓過了洛水的嗚咽和星盤的嗡鳴。
鋒線最前方,一杆大纛獵獵狂舞!玄黑旗麵之上,一隻以金線繡成、雀鳥銜著玉環的徽記,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尊貴的光芒。
琅琊王氏!
鐵騎如霜,踏夜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