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撞入洛水濁流時,懷中阿寶的軀體沉得像塊墜河碑石。冰寒刺骨的河水裹著腐爛水草灌入口鼻,左臂嵌著的羅盤發出瀕死的嗡鳴,玉化的臉頰被水流衝刷,深可見骨的裂隙裡滲出的血絲瞬間稀釋在汙水中。磁篆蓑衣殘留的幽藍光暈在身周明滅,如同瀕死螢火,勉強牽引著他和懷中死沉的孩童,順著湍急的暗流向下遊更濃的黑暗潛去。婦人嗆水的掙紮和嗚咽在身後時斷時續,像隨時會熄滅的殘燭。
不知過了多久,水流漸緩。墨痕掙紮著將頭探出水麵,冰冷的夜風裹著濃重的腥氣撲在臉上。左眼被玉化的皮肉擠壓,視野隻剩一條狹窄的血色縫隙。渾濁的河麵漂浮著零星的碎木、破席,還有幾團膨脹發白的物體沉沉浮浮——是浮屍。腫脹的屍身脖頸處,皆覆著蛛網狀的灰白玉紋,在黯淡的血月殘光下,如同某種陰邪的刺青。
“阿寶…阿寶!”婦人從水裡冒出頭,發髻散亂,臉上分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水,雙手死死抓住墨痕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摳進他臂上羅盤周圍的皮肉裡。她懷中的孩童無知無覺,背脊那道撕裂的裂紋不再噴湧毒漿,隻餘深處透出熔岩冷卻般的暗紅幽光,冰冷僵硬。
墨痕喘息著,左臂羅盤緊貼阿寶心口,強行壓製著瘟種核心的微弱躁動。每一次磁針的震顫,都牽扯著臂上皮肉深處蔓延的玉絲,如同細小的冰錐在骨髓裡鑽鑿。他目光掃過河麵,那些浮屍頸間的玉紋,與阿寶、與他頰上的裂痕,分明是同源。一股寒意順著浸透的脊背爬上顱頂。王氏傾倒的丹毒,已將這洛水也變成了催命的毒湯。
“上岸…”他聲音嘶啞如砂紙磨過鏽鐵,拖著婦人,奮力向最近的河灘掙紮。冰冷的河水沉重如鉛,玉化的左足幾乎失去知覺,每一次拖動都像在撕裂筋肉。
河灘濕冷,卵石硌著膝蓋。墨痕剛將阿寶放下,婦人便撲倒在孩童身邊,枯瘦的手指徒勞地撫摸著孩子冰冷僵硬的背脊裂紋,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墨痕無暇他顧,左臂羅盤嗡鳴大作,“水”“木”磁針幽藍碧芒交替閃爍,針尾卻因緊貼瘟種而狂顫不止。他染血的右手在腰間褡褳摸索——公輸殘棺中散落的零碎,隻餘幾片失去光澤的青銅薄片和一塊溫潤磁石。
突然,羅盤中央那死死釘向東北涿鹿的玄鐵磁針,毫無征兆地猛烈一跳!針尖迸出一縷微弱卻刺目的血芒,針尾癲狂般指向左前方渾濁的河麵!
幾乎同時,一股暗流卷來一具浮屍,重重撞在灘塗邊緣。這具屍體腫脹得尤為厲害,幾乎看不出人形,但脖頸處蛛網玉紋卻異常鮮豔,在汙濁的皮膚上泛著妖異的熒光。更詭譎的是,屍身腰間,半截斷裂的皮索緊緊係著一塊巴掌大小的青銅板。青銅板邊緣已被河水侵蝕出綠色的銅鏽,但板麵刻著的扭曲線條,卻在血月下隱隱流轉著微弱的幽藍光暈。
那線條……墨痕的左臂羅盤猛地灼燙起來,盤麵磁屑自發懸浮,嗡嗡作響!一種源自同根同源的共鳴,順著冰冷的河水直透他神魂!
“河圖殘片?!”墨痕心頭劇震。傳說中大禹治水時測繪天下的神圖,怎會係在一具浸透丹毒的浮屍身上?
他踉蹌撲去,刻刀閃電般挑斷皮索。青銅板入手冰冷沉重,觸感非金非玉,板麵線條繁複扭曲,卻暗合《洛書》數序之理,核心處幾道斷斷續續的溝壑,隱隱指向北方山脈的輪廓。就在他指尖觸碰到板麵溝壑的刹那——
“嗡!”
左臂羅盤發出一聲高亢的厲鳴!中央磁針劇烈震顫,針尖那縷血芒驟然熾盛,竟不再死死釘向涿鹿,而是短暫地、劇烈地搖擺,針尖與青銅板上某段斷裂的線條軌跡隱隱重合!仿佛兩塊分離的磁石,在汙濁的河灘上,隔著時空發出無聲的召喚!
這異變隻持續了一瞬。磁針很快又頑固地指向東北,針尾的癲狂卻更甚,仿佛被兩股無形的巨力撕扯。墨痕隻覺一股蒼涼浩瀚又帶著無儘怨戾的氣息,順著青銅板湧入羅盤,與他臂上那半片“冀州貢”禹鼎殘片的氣息激烈衝撞!鬢角新生的玉絲如活物般蠕動,瞬間又蔓延半寸,冰冷的石化感直抵耳根。
“妖…妖物!”一聲驚惶的尖叫從河灘上遊傳來。一個撐著破木筏的老艄公,正驚恐地望著墨痕和他手中幽光流轉的青銅板,以及灘塗上那具詭異的浮屍。“撈不得…那是河伯老爺的祭品!沾了要化玉人的!”老艄公聲音抖得不成調,拚命撐筏想遠離這片邪異的水域。
墨痕猛地抬頭,玉化的左眼視野裡,老艄公驚恐的臉扭曲變形。他無暇解釋,目光死死鎖住青銅板核心那道斷裂的山脈溝壑——那走向,與禹鼎殘片指向的涿鹿方位,竟在某個遙遠的地方詭異地交彙!一個驚悚的念頭如閃電劈開迷霧:這河圖殘片標記的,莫非是另一處赤煞地脈的節點?抑或是…鎮壓節點的方位?
“噗通!”
一聲沉悶的落水聲打斷他的思緒。婦人懷中的阿寶突然再次劇烈痙攣!小小的身軀拱起,背脊暗紅的裂紋深處,那蟄伏的赤色光暈猛地搏動了一下!一股微弱的吸力再次攫住緊貼其心口的羅盤!
“嗬…”阿寶喉間擠出非人的低鳴,僵硬冰冷的眼皮下,眼珠似乎在轉動。
婦人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孩子。墨痕臉色冰寒,左臂羅盤邊緣的皮膚“哢嚓”綻開新的瑪瑙裂紋,翠綠木光與赤紅煞氣在裂痕中激烈撕咬。他強行壓製,目光掃過驚惶欲逃的老艄公,掃過渾濁河麵上更多漂浮而來的、脖頸覆著玉紋的浮屍,最後落回手中這塊冰冷沉重的青銅板。
洛水嗚咽,卷著死亡和秘密流淌。灘塗卵石縫隙裡,細密的蛛網狀玉紋無聲蔓延,如同瘟疫在黑暗中刻下的印記。下遊的夜色濃如化不開的墨,也深如噬人的淵。而河灘遠處,蘆葦叢生的陰影裡,一點昏黃的油燈光芒幽幽亮起,隱約照出一個蹲在岸邊、手持長柄鐵鉤的佝僂身影,正沉默地注視著這片浮屍彙聚的河灣,如同一尊守著冥河渡口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