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沉入西山,濁浪卷著蛟螭的青銅碎鱗拍打灘塗,每片鱗甲都在夜風中泛著幽綠磷火,如同萬千鬼目窺視。墨痕半身玉化的殘軀在泥濘裡拖出深痕,每一步都似要將裂開的脛骨楔入冰冷河泥。阿寶僵冷的背脊緊貼著他嶙峋的肩胛骨,孩童懷中緊抱的“兗州貢”鼎耳血紋幽暗,每一次搏動都如活蛇啃噬他僅存的血肉。左臂羅盤凹槽裡,那枚石鯉銜來的幽藍地髓珠光芒搖曳,清潤水氣艱難抵抗著鼎耳血紋的侵蝕,蛛網狀的瑪瑙裂紋沿玉化小臂爬上脖頸,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胸腔內僵硬的骨骼,發出枯木折裂的細響。
前方蘆葦蕩深處,那點昏黃油燈在風中搖曳,映出蹲在岸邊持鉤的佝僂輪廓,似一尊沉入泥水的石翁仲。
“後生,腳程比泥鰍還慢!”撈屍人破風箱般的嗓音混著河風飄來,鐵鉤忽地揚起,帶起一溜汙濁水線,精準鉤住一具順流飄來的浮屍腳踝。發力回拖,屍身脖頸處鮮豔的玉紋在燈下泛著妖異光澤。“再磨蹭,星衛的‘地聽符’可要順著水脈摸到你腳底板了!”
墨痕踉蹌撲至近前,油燈昏黃的光暈映亮他頰上深可見骨的玉化裂痕,血絲混著濁水滲出。他右臂刻刀點向懷中鼎耳,嘶聲道:“老丈既知凶險,佛掌承露,可有活路?”
撈屍人渾濁如蒙塵蚌珠的眼珠掃過墨痕瀕臨崩潰的左臂,又落回鼎耳上盤繞的妖異血紋,嗬嗬低笑:“活路?龍門西山那道裂口,佛掌托著的露盤,是上古導引昆侖寒泉鎮壓地肺毒火的靈樞!水是至清至寒的活水,可你這身子骨——”他枯指戳了戳墨痕玉化至鎖骨的左胸,“半截泡在丹毒湯裡的朽木頭,一頭紮進寒泉眼?哧!凍也凍碎了!”
話音未落,西北方天際猛地滾過一聲悶雷!慘白電光撕裂鉛雲,瞬間照亮荒原。電光下,遠處地平線上,一片移動的玄甲寒光刺破夜色,沉重的馬蹄聲浪壓過洛水嗚咽,如悶雷碾地而來!更近處,蘆葦蕩邊緣,幾點土黃色的罡氣如鬼火般幽幽亮起,凝而不散,死死鎖定了河灘上這道油燈下的身影。
琅琊鐵騎!欽天監星衛!
墨痕瞳孔驟縮,右臂肌肉賁張,僅存的半截磁針殘鋒嗡鳴欲出。懷中阿寶受煞氣牽引,喉間又擠出野獸般的“嗬嗬”聲,背脊裂紋深處那點暗紅幽光驟然搏動,引得鼎耳血紋紅光暴漲!左臂羅盤內地髓珠幽藍光芒急劇搖曳,珠麵“哢嚓”綻開細密赤紋!玉化裂紋加速向上蔓延,冰寒刺骨之感直透心脈!
“賭命的時候到了!”撈屍人鬥笠下的嘴角咧開一個枯澀的弧度,手中鐵鉤猛地插入身前濕泥!“跟著老子的鉤子走!掉隊了,就等著變灘塗上的‘玉俑’吧!”
他佝僂身影如鬼魅般滑入蘆葦叢,鐵鉤拖在泥水裡,鉤身刻著的幾道扭曲“坎”字符文驟然亮起幽藍微光!光芒所及,腳下翻滾的渾濁河水竟無聲向兩側排開尺許,露出一條布滿黑色丹毒晶渣的濕滑河床小道!
墨痕再無猶豫,玉化的左足狠狠踏入冰冷河水,借著地髓珠最後一絲清潤水氣護住心脈,緊隨那點幽藍鉤光,沒入比夜色更濃的蘆葦深處。身後,鐵騎衝鋒的號角撕裂雨前的死寂,土黃罡氣如毒龍般撞入他們方才立足的河灘,炸起漫天腥臭泥漿!
蘆葦叢密如鬼牆,腐葉淤泥沒過腳踝。鐵鉤幽光在前引路,排開的河水在身後急速合攏,濁浪翻湧,將一切痕跡吞沒。冰冷的雨點開始砸落,起初稀疏,轉瞬便連成一片,抽打在蘆葦葉上發出密鼓般的急響。墨痕深一腳淺一腳,懷中阿寶死沉如墜鉛山,鼎耳血紋在雨水中愈發妖豔,每一次搏動都瘋狂撕扯著地髓珠的靈光。玉化已蔓至左頸,每一次轉頭都帶著金石摩擦的艱澀感。
不知在腥臭的蘆葦蕩中跋涉了多久,前方引路的幽藍鉤光忽地一頓。撈屍人佝僂的身影停在一處坍塌的土坡前。坡上荒草叢生,半截殘碑斜插土中,碑後隱約可見一座黑黢黢的廟宇輪廓,飛簷破敗,在暴雨中如同蹲伏的巨獸。
“禹王廢祠,”撈屍人破風箱般的嗓音在雨聲中幾不可聞,“躲躲雨,也躲躲追魂的‘眼’。”
殘破的祠門“吱呀”一聲被鐵鉤頂開,濃烈的黴腐氣混著香灰陳味撲麵而來。祠內蛛網密布,神龕傾頹,一尊布滿裂痕的禹王石像半埋於瓦礫之中,王袍上的水文刻線已被厚厚的塵埃覆蓋。撈屍人反手掩上門,將手中油燈掛在殘存的半截窗欞上。昏黃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黑暗,映亮神像空洞的眼窩和地麵厚厚的鳥獸穢跡。
墨痕背靠冰冷的泥牆滑坐在地,將阿寶輕輕放平。孩童無知無覺,背脊裂口在昏暗光線下透出熔岩冷卻般的暗紅。他染血的右手顫抖著按上左臂羅盤,試圖引動地髓珠壓製鼎耳血紋的躁動。幽藍與赤紅光芒在凹槽內激烈絞殺,每一次衝撞都帶來撕裂神魂的劇痛,玉化裂紋在肩胛處“哢嚓”綻開新的細痕。
“清水難壓沸油,小子。”撈屍人蹲在禹王像基座旁,從懷裡摸出油亮的黃銅酒壺,仰頭灌了一口,濃烈土腥氣彌漫開來。“知道那鼎耳上的血紋,勾著的是啥‘東西’麼?”
墨痕喘息著,僅存的右眼透過汗水和血汙看向他。
撈屍人枯指蘸了點酒液,在積滿灰塵的禹王像基座上緩緩劃動。指尖過處,灰塵退散,顯露出基座側麵一幅模糊的陰刻圖畫:畫麵中央,一尊巨鼎傾覆,粘稠如血的岩漿自鼎口噴湧而出,岩漿中隱約可見無數扭曲哀嚎的人形;畫麵下方,大地龜裂,裂縫深處探出嶙峋的青銅巨爪;畫麵一角,一尊無頭巨佛手掌托天,掌心承露之盤裂紋密布!
“赤煞,”撈屍人破風箱般的嗓音帶著一種古老的顫栗,“不是什麼天罰,是兵主蚩尤斷臂的血!當年涿鹿大戰,黃帝斬其右臂,斷臂墜地,化入龍脈,就成了這焚山煮海的毒火根苗!大禹鑄九鼎,借昆侖寒泉之力,分鎮九州龍脈節點,才壓住這禍害。”他枯指猛地戳向畫麵中那傾覆的巨鼎和噴湧的血漿,“九鼎殘,封印裂,赤煞就順著地脈裂縫往外鑽!鑽透了河床,鑽透了魚蝦,鑽透了活人死人!喂飽了這些‘玉人蠱’!”他踢了踢腳邊一隻被雨水衝進來的、脖頸覆著玉紋的死鼠。
墨痕心頭劇震,公輸殘塞給他的“冀州貢”碎片在羅盤凹槽內灼燙起來,與懷中鼎耳共鳴震顫。難怪璿璣儀總指涿鹿!王氏傾倒丹毒淤塞地脈是表,真正目標是借汙染水脈消磨禹鼎封印,釋放蚩尤赤煞!
“佛掌承露……”墨痕嘶聲,目光死死鎖住基座刻繪中那尊無頭巨佛的承露盤。
“龍門西山,大禹導伊洛時留下的後手,”撈屍人灌了口酒,渾濁眼珠映著油燈幽光,“露盤接引昆侖寒髓,是至清至淨的活水源頭,也是重鎮赤煞的最後指望。可惜……”他枯指劃過承露盤上密布的裂紋,“百年前一場地動,山裂了,佛頭也墜了伊河。露盤雖在,寒髓將枯。”
祠外暴雨如瀑,雷聲滾滾,仿佛應和著這古老秘辛。一道慘白霹靂撕裂夜幕,瞬間照亮殘破的祠宇!電光中,墨痕懷中那半截“兗州貢”鼎耳血紋驟然熾亮!一股狂暴的、混雜著兵主暴戾與蛟螭怨毒的赤黑煞氣轟然爆發!
“嗷——!”
阿寶猛地弓起身軀,背脊那道暗紅裂紋瞬間撕裂!粘稠如蜜蠟的熒綠毒漿狂湧而出,並非濺落,而是帶著恐怖的高溫與吸力,直撲神龕下那尊布滿裂痕的禹王石像!
幾乎同時,祠外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炸響!赤紅的雷火撕裂雨幕,狠狠劈在廢祠殘破的飛簷之上!
整座荒祠,在雷火與煞氣的交擊下,劇烈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