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順著鼻腔直刺腦仁。
周野掀開沉重的眼皮,眼前一張黝黑粗糙的臉,正咧著嘴衝他笑,露出一口大黃牙。
“嘿,醒了?小子命挺大啊!”大嗓門震得他昏沉的腦袋嗡嗡作響。
那是他第一次見馬軍。
他穿著沾滿油汙和灰土的工裝,粗糙的手指剝著橘子。
他塞了一瓣進嘴,含糊道:“瞅你這細皮嫩肉的,倒挺能扛揍!正好,老子工程隊缺個扛水泥的,乾不乾?管吃管住!”
馬軍是個粗人,他不在乎周野的過去和檔案上的罪名,隻在乎他能不能扛起鋼筋,能不能在烈日下咬牙乾活。
第一天上工,鋼筋勒進周野單薄的肩膀,瞬間磨出一道深紫淤痕。
汗水從他額頭、鬢角、脖頸瘋狂湧出,順著脊椎滾落,浸透工裝。
“呦嗬!小白臉,看不出來力氣還不小嘛!”馬軍吹著口哨晃過來,臟兮兮的安全帽下眼睛眯成縫。
他故意用沾滿水泥灰的手,重重拍在周野汗濕的後背。
“啪”的一聲輕響,五個灰撲撲的指印印在工裝上。
周野身體晃了晃,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將肩上的鋼筋勒得更緊。
三十多度的高溫如同蒸籠。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麻木地重複著彎腰、扛起、搬運、卸下。
汗水混合水泥灰,在裸露的皮膚上凝結成灰白的鹽霜
掌心被鋼筋磨出血泡,破了,滲出的組織液混著血絲,把鋼筋染得黏膩濕滑。
每一次摩擦都帶來鑽心的疼痛,但這疼痛卻讓他感到踏實。
遠比夜店裡那些觸摸來得乾淨,來得……像個人。
午休時分,周野脫力地靠坐在冰涼的水泥管上,累得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不去想。
他摸出汗濕的煙盒,抖出一根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從那天起,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成了周野的避難所。
他跟著馬軍的工程隊輾轉於各個角落。
這裡沒人用看垃圾的眼神審視他。
工友們大多和他一樣,用血汗換飯吃,最多被調侃幾句細皮嫩肉的不像乾苦力的料,像“工地小白臉”。
汗水衝刷著過往,塵土覆蓋著傷痕。
日複一日的繁重勞動榨乾了他的精力,也奇跡般地封印了腦中那些蝕骨腐心的記憶和陰暗念頭。
直到一年前的雨夜,那個女人的出現,打破了這層用疲憊構築的的堡壘。
周野掐滅了手中最後一支煙,指尖傳來輕微的灼痛。
他下意識抬起頭,目光不由得飄向消防通道。
那天收工晚,他蹲在路燈下抽煙。
冰冷的雨絲斜織,一抬頭,他看見了那個穿米色風衣的女人。
她直愣愣地站著,也沒打傘,就直勾勾盯著他。
周野的心猛地一沉,渾身的肌肉繃緊。
又是狗仔?還是當年事件的餘波?他做好了再次被鏡頭追逐的準備。
然而,一天,兩天,三天……連續一個月,網絡上風平浪靜,沒有任何關於“強奸犯周野現身工地”的爆料。
那女人卻像設定好的程序,風雨無阻,每天出現在工地附近的不同角落。
圍擋外的梧桐樹、建材堆對麵、書店窗簾後……她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
周野以為自己會像過去一樣,對這種窺視感到憤怒、惡心。
但沒有。
最初的警惕過後,一種隱秘的期待,像初春的野草在他乾涸的心底悄然滋生。
他開始扛水泥時挺直腰背,午休時“無意”解開領口最上的兩顆紐扣。甚至一次,捕捉到消防通道一閃而過的身影時,他鬼使神差地脫掉了汗濕的上衣……
“林玫朵……”周野舌尖碾過這個名字,泛起苦澀。
他不由自主地開始關注她。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工作的律所、她的辦公室在9樓東南角、她午休會去咖啡店……
多諷刺!一個前途無量的美女律師,癡迷於偷窺在工地裡謀生活的雜工,這個雜工還是個刑滿釋放的強奸犯。
煙盒徹底空了。
周野麵無表情將它捏扁,手臂一揚,精準落入三米外的垃圾桶。
老天爺,果然是個狗雜種!
兩個月前的工地體檢日,陽光毒辣。
臨時搭的體檢棚熱的像個蒸籠。
周野蹲在棚外陰影裡,指間夾著半截紅塔山。
汗水滑過他沾滿灰土的眉骨,滴在工裝褲上。
“周野!”護士掀簾喊人。
周野麵無表情地將煙頭摁熄,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彎腰鑽進了棚子。
冰冷的針頭刺破皮膚,暗紅色的血液汩汩流出,迅速充盈了采血管。
一周後。
周野剛扛完一摞磚塊,脫力地靠在鋼筋旁休息。
摸出煙盒,剛點燃一支,手機在褲袋裡震動。
他皺著眉掏出那個布滿劃痕的舊手機,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您好,請問是周野先生嗎?我們這裡是愛心醫院體檢中心。您上周的體檢顯示肺部有異常陰影,高度懷疑是……肺癌。請儘快來複查……”
聽筒裡的聲音變得模糊粘稠,隻剩下“肺癌”二字反複撞擊耳膜。
周野什麼也沒說。
沒有驚呼,沒有追問,沒有慌亂。
他隻是平靜地吸了一口煙。
肺癌?挺好。
這條爛命,丟了就丟了吧。
反正沒人會在意。
隻是……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個偷窺的身影。
煙頭燒到濾嘴,灼痛指尖,隨手一彈,微弱的紅光落進旁邊乾水泥粉末裡。
巨大的起重機轟鳴著,震得人心頭發麻。
之後的時間。
他沒複查,沒買藥,依舊準時出現在工地,扛鋼筋,攪水泥……
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具還能賣力氣的身體,已經病入膏肓。
在灰暗絕望的深淵裡,林玫朵那道隱秘的目光是他唯一的慰藉。
他本該繼續享受這僅有的樂趣。
但今晚,她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帶著獻祭般的虔誠。
周野的心猛地下墜,尖銳的聲音在腦海炸響:“你會死的!周野!”
萬一她為你哭……
光是想象那個畫麵,灼痛便直衝眼底。
不能!
他這種從爛泥爬出來的渣滓,有什麼資格讓她掉淚?
他寧願她恨他、唾棄他、像避開汙水一樣繞著他走。
近乎自毀的衝動下,周野狠心將淬毒的話語,一字一句砸向她。
看著她眼中的光芒碎裂,他轉身就逃,不敢回頭。
夜風吹在滾燙的臉上,帶不走眼底洶湧的酸澀。
他緊咬牙關,嘗到血腥味,才逼退那點溫熱。
“真是瘋了……”他無聲自嘲。
一隻腳進棺材的人,還在擔心偷窺狂會不會傷心?
他本以為,她被當麵戳穿齷齪心思,不會再跟著他了。
可身後,高跟鞋聲再次響起的瞬間。
周野差點捏碎指間剛點的煙。
她竟然還敢跟來!
關門的瞬間,黑暗吞噬了他最後一絲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