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受害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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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合建築事務所在一棟洋房式的三層小樓裡,灰磚鋪就的停車坪年深月久,風侵雨蝕,難免坑坑窪窪,停車體驗感不是很好。

林晉慈從小姨家驅車過來,以為周六晚上事務所沒什麼人,卻意外看見老板唐蓁的車子停在對麵。

亮屏的手機顯示表妹發來的信息,一條地址分享,一條長語音。

林晉慈將車子停穩,拿起手機,沒點開,轉了文字,看著屏幕上的信息一點點生成。

“姐姐,我之前查啟映傳媒的信息,忘記看地址了,你看,跟你公司好近哦,好像就隔了兩條街,上次給你送東西我都沒注意,原來旁邊那棟亮燈的大樓就是。”

何止表妹,連林晉慈也從沒有注意過。

林晉慈去年入冬回國,連春節都留在事務所趕工期。除夕夜唐蓁帶著女兒茜茜來給事務所加班的員工發紅包和禮盒,給林晉慈單獨帶了一份飯。唐蓁一進辦公室就打趣她:“林工真是實在人,我請你回來幫幫我,你這頭一年,就給我賣上命了啊?”

林晉慈坐在三樓窗邊的椅子上吃飯,城市禁煙火,新年夜也沒什麼熱鬨景致,倒是手機裡一堆積壓的非工作信息,震動得沒完沒了。未接電話也有好幾通,都是林父宜都打來的,林晉慈把手機放到視線之外,沒有要管的意思。

穿著紅毛衣和小裙子的茜茜,蹦跳著來到林晉慈身邊,忽然指著窗外,要她看:“小慈姐姐,你看,那裡在放煙花!”

市區哪來的煙花?

林晉慈轉過頭,不遠處高樓的外立麵上有煙花的光影,一朵朵,忽明忽暗,如真實的煙花騰空綻放,是那片黑夜裡唯一醒目的光。璀璨到有幾分寂寥。

林晉慈下車,點開表妹發來的地址,屏幕跳轉到導航頁麵,點擊路線,顯示距離為12千米,三角形的定位箭頭反了,隨著林晉慈挪步轉身,箭頭也調轉為正。

看到那棟曾經亮過新年煙花的大樓,那一刻,導航裡毫無情感的女聲提示林晉慈:方向正確,開始為您導航。

下一秒,林晉慈將整個導航頁麵從屏幕上刪去,聲音圖像驟然消失,周遭連同微微沸騰的血液都安靜了下來,隻有被她操控的車鑰匙,按一下,突兀的鎖車聲響,封閉了一切。

林晉慈插兜,深呼吸,朝事務所走去。

那棟大樓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又無聲無息地始終亮著。

周六晚上是唐蓁答應茜茜的親子時間,通常這個時間點,唐蓁很少還留在事務所,但車的確停在下麵。

工作區亮著幾台電腦,工位上沒有人,可能是去吃飯了。

在去自己辦公室的路上,林晉慈碰上焦頭爛額的實習生。

臻合一般不會安排新來的實習生畫cad,實在人手不夠的情況除外。

最近就是特殊情況。

前同事陳鶴鳴設計院出身,又是臻合元老級彆的高級建築師,跟唐蓁政見不合早有苗頭,林晉慈的到來給臻合帶來更具國際視野的新能量,同樣也讓曾經的“第一員大將”憂恐地位不保,陳鶴鳴跟臻合一拍兩散是遲早的事,可一下帶走兩個老員工,投奔死對頭,還是讓唐蓁很不好受。

人事接到緊急任務,在招到兵馬之前,這批實習生得先當牛馬用一陣子。

實習生連事務所的軟件都還沒用明白,捧來電腦,跟林晉慈請教問題。

林晉慈剛說完,隱隱聽到一些激烈的對話聲,像從唐蓁亮燈的辦公室裡傳來。

實習生縮著脖子,小聲跟林晉慈透露:“唐蓁老師從晚七點過來,就是這樣了。”

“怎麼回事兒?”

“剛剛琳達姐進去彙報聽了一嘴,好像是陳鶴鳴之前負責的‘大野之宴’民宿改造項目,他要帶走。”

林晉慈了然,即使橄欖枝是直方那邊先拋出來的,陳鶴鳴去了新地盤,也得有拿得出手的案子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唐蓁一貫強勢,絕不可能允許自己碗裡的肉被搶去,還成了老員工給死對頭的投名狀,但林晉慈一早聽說,這個徐姓客戶跟陳鶴鳴有私交,先前就一直是由陳鶴鳴負責的。

臻合想要力挽狂瀾留下這個客戶可能也不容易。

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林晉慈把助理整理出來的新資料看了一遍,先前的項目檔案也一同調出來,這位徐先生的審美實在包羅萬象,既崇今,也愛古,中式西洋來者不拒。

本來林晉慈打算去找唐蓁聊聊,不料唐蓁倒先敲了她的門,沒進來談談事務所的當前難關,站在門口,匆忙挽著羊絨披肩,焦心難掩地跟林晉慈交代:“茜茜發燒了,我得先回去,大野之宴那個項目,周一開會我要跟你好好講講。”

“好,路上開車小心。”

人都走遠了,唐蓁還不忘返身回來提醒:“你也早點回家,彆在公司一忙就是一個通宵!還沒到打仗的時候呢,彆天天衝在一線,注意休息!”

林晉慈從不認為自己是工作狂,隻是能讓她覺得有意思的事情不多。她寧願休息日都待在工作室裡,接到來自父母的電話,告訴他們,現在工作很忙,沒時間回宜都,也不願意回到擺滿珍饈的家中,從他們期待的闔家團圓的戲碼裡領一個尋常女兒的角色。

她也演不好。

該喜極而泣時,她無動於衷,旁人掏心掏肺起來,她冷眼旁觀,也總是令人尷尬。

這麼難演的戲,乾脆能不演就不演了。

所以讀書時她愛學習,長大了愛工作。

倘若真是人生如戲,她也更偏愛那些無需太多情感參與的選段。

曾經有人點破她的狀態不健康,說她一直在規避人與人之間可能產生的麻煩,可是人與人之間一旦沒有了互相麻煩、沒了牽絆,也就一並喪失了產生快樂的可能。

那時候的林晉慈不喜反駁、懶得解釋,連這種出於善意的勸導,她也隻會敷衍地笑一下,說謝謝。

第二天早上,林晉慈開車到小姨家,接表妹去啟映試鏡。

表妹坐上副駕,塞進來兩個大袋子。

“姐姐,你昨晚忘記把這些東西帶走了。”

林晉慈知道,隻是疑惑。

“怎麼……這麼多?”

當時她看著小姨打包的,袋子沒有這麼大。

表妹將袋子費力地塞去後座,解釋說:“你忘帶走了,我媽那個人,你也知道,這不東想想西想想,又塞進去許多。有的保質期不長,我媽給你貼了紙條,你記得及時吃哦。”

林晉慈說知道了,通過車內的後視鏡望了一眼。

小姨一直對她很好。

在崇北讀大學時,小姨總喊她來家裡過周末,林晉慈從來不會說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被問也不會說,小姨卻會觀察她動筷的頻率,留心記著她的喜好,漸漸地,她不喜歡吃的東西都不會出現在周末的餐桌上;會在林晉慈生病時趕來醫院,說她是小孩子,小孩子生病身邊是不可以沒有大人的;會給林晉慈織和表妹一樣的帽子圍巾,給她求避災的平安符,給她燉補湯。

那些被照顧的時刻,是在宜都成長十八年的林晉慈從未體驗過的,林晉慈難免有些奇異之感,有的媽媽不僅能照顧好自己的兩個孩子,還有餘力來照顧彆人的孩子,而有的媽媽,卻好像愛和精力都非常稀少有限……

“姐姐!”

表妹喊了兩遍,林晉慈才回過神。

湊近觀察林晉慈的臉色,表妹擔心道:“怎麼發呆啊?姐姐,你沒休息好啊?”

“沒有。”林晉慈搖搖頭,啟動車子。

避開早高峰,路況意外地通暢。

到啟映樓下才遇見一點小問題。正準備停車,一個年輕的保安出現在擋風玻璃前,保安從車牌車標看到駕駛座的林晉慈,問道:“你這是外麵的車吧?”

林晉慈降下車窗說:“是。我妹妹收到通知來啟映試鏡。”

保安道了一聲“稀奇”。

表妹也不曉得人家在稀奇什麼,趕緊降下車窗,點開手機裡的信息,想以此證明。

保安卻擺擺手,說他不管這個:“你們試鏡歸試鏡,車不能停在這兒,上麵通知了,大領導今天要來開會,外麵的車都要停到地庫去。”

林晉慈照做,朝一旁的地庫入口開去。

副駕駛的表妹卻覺得莫名其妙:“什麼領導嘛,感覺笨笨的,爭外麵的車位乾什麼?停在地庫不是更方便,直接坐電梯就上去了。”

林晉慈也不清楚,進地庫停好車。

表妹解開安全帶都準備下車了,半隻腳伸出車門外,發現一旁的林晉慈毫無動靜,眨了眨眼問:“姐姐,你不下來陪我去啊?”

地庫的冷光昏暗,林晉慈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收緊了幾分力道,她明白上去了也未必就一定迎頭碰見,可預想到那樣的場麵,喉嚨還是不禁地微微咽動。

表妹來之不易的試鏡機會或許是人為贈送的好運,再碰見,大概率不能再像昨天那樣裝不認識。

昨天傅易沛從酒店房間追出來,卻沒說話,是忽然明白了不急於一時嗎?

昨天答應表妹陪她來試鏡,不能說不是一瞬而起的衝動,此刻一瞬而起的衝動,是想要臨陣脫逃。

“我也不懂演戲的事,你一個人,應該可以吧?我還要去上班,要不等你這邊結束了,我來接你去吃飯?”

“姐姐,今天周日啊,還上班?”

林晉慈恍然把日子都忘了,隻得圓話:“事務所最近有點忙。”

“那也不是這麼忙的呀。”表妹下了車,拉開駕駛座的門,對林晉慈央求撒嬌,“剛剛那個保安一說什麼大領導,給我也弄緊張了,你陪我嘛,就當休息了,然後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嘛,好姐姐~”

林晉慈想了一會兒,拋出一個問題。

“你剛剛不是說你試鏡的角色是男主角的前女友嗎?”

表妹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說:“嗯,怎麼了?”

“那你說,一個人傷害過另一個人,也沒有道歉,時隔多年,所有強烈的感情大概也都淡去了,再遇見,如果還有接觸的可能,那個受害者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強烈的感情都淡去了……還有接觸……”表妹思考著,得出結論——“那肯定是想給他點顏色看看!”

林晉慈低聲說:“哦。”

“要是我,我就要一模一樣地還回去!也讓他嘗嘗被傷害的滋味,天道輪回,報應不爽!”表妹附贈科普,“這就是影視劇裡的爽點,非常重要,一定要有,不然彆說是受害者了,就連觀眾都會覺得憋屈死了。”

林晉慈很淺地笑了一下:“你挺專業的。”說完下了車。

表妹喜滋滋挽上林晉慈的手臂。

“你在考我啊,我回答得還不錯吧?其實我也是真想好好做這行,我挺喜歡演戲的,我媽不信我。”

表妹一路嘀咕,兩人進了電梯。

四方金屬鏡麵,將其間的人照得無所遁形,林晉慈在轎廂內站定後,沒什麼表情地抬起頭,朝角落的監控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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