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覺得自己的推測還挺合理的,但是經曆過太多次錯誤的“合理推測”,導致她現在很難再信任自己的邏輯思維。
但是那話怎麼說來著?做學問就是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做個假設又沒什麼大不了,反正她現在假設阿那席拉的目的是要做大汗。
所以曆史上有女大汗嗎……原世界的曆史中肯定是沒有,難辦的是這也不是原世界。
桀族是個母係民族的證據加一。
馮玉的這具新身體顯然是有日子沒吃上正經飯了,挨打時光顧著疼,這會兒一沾上吃食,立刻就狼吞虎咽。
其實她知道幾案上大半都是牛羊肉,屬於發物,對她的傷口愈合很不利,但餓極了也管不了這許多。
而那奇力古,分明吃相不比她好看什麼,偏還高聲取笑:“北地男兒皆知馮大人風姿綽約,若要叫他們見了你如今模樣,怕是要大失所望啊!”
馮玉哪在乎這不痛不癢的嘲笑,囫圇個兒咽下食物,酒碗一舉張口就來:“喀紮真折煞小人。能得查庫汗一口飯吃,已是受了大恩惠,落魄至此何來風姿?若論北地男兒心之所向,定是喀紮您這般的豪傑……”
完了,馬屁拍馬腿上了。
雖說以貌取人不太好,但奇力古看上去比阿那席拉還年長些,這體格子也是一拳能把馮玉掄飛的水平,再加上那一臉的標誌性刀疤……
她應該不會很受異性歡迎。
馮玉正絞儘腦汁想著怎麼謝罪,卻聽奇力古又是一陣大笑:“哈哈哈,馮大人快人快語,這點倒討喜得很啊——來吧,馮大人,乾!”
……這北地男兒,不會是真喜歡這種類型的吧?
這麼一說打從穿過來到現在,馮玉還沒照過鏡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長啥樣。隻不過看身高體型,和之前的身體似乎很相似,所以她一直當自己還長以前那樣。
當然,現在照鏡子其實也沒意義,因為她完全是鼻青臉腫的狀態,照也照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會更深刻地提醒她她現在有多淒慘罷了。
這麼一想,馮玉險些吃得哽住,心裡一個委屈,眼淚就直往上冒。
她到底也不是完全不要尊嚴的,硬生生轉移注意力把淚水憋了回去,是不想再給奇力古發揮的空間。
止疼的藥水差不多也快過藥效了,馮玉身上又開始那種撕裂般的痛,唯一能做的是多喝兩口酒來自我麻醉。
好在獄卒烏布爾很快去而複返,一進帳便兩手抱拳:“喀紮,馮大人的營帳已添置妥當!”
剛巧這頓簡單的晚宴也行至尾聲,有仆從為三位大人奉上水盆洗手,侍奉馮玉的恰好還是那個小鹿眼。待馮玉將一手油汙洗淨,他還拿了乾淨帕子給馮玉擦手,四隻手就這麼在一塊兒帕子裡來回摩挲,搞得馮玉臉都紅了。
放在以前,哪有這麼帥的男人會這樣照顧她,還跟她手拉手啊。
現在馮玉後悔喝那麼多酒了,因為她一喝醉,就會跟人掏心掏肺:“你真好看,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小鹿眼明顯一驚,手也往後縮了半寸。
而馮玉醉酒後還有個特征,是膽子會變特彆大。
她“刷”地一探手,又把小鹿眼的手抓回手心,抓得還挺緊:“你是第一個給我擦手的人。真的,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從來沒有……”
然後她就繃不住了,一邊發出打鳴般的哭聲,一邊把頭往四手交握的帕子上埋:“我不想哭的,我本來不想哭的……啊……”
再後來的事馮玉就不記得了,她隻知道自己在震天響的大笑聲中,被一路扶著進了一個帳篷,然後爛泥般栽倒在床上。
迷糊間有人過來脫她衣服,一點點剪開那件已經被血黏在皮肉的裡衣,然後小心地給她上藥包紮……
馮玉有想過會不會再喝暈一次就能穿回去了,但顯然沒有。
睜眼她看到的是帳篷的尖頂,掙紮著想起身,卻發現自己已經被纏得木乃伊一般。
也不知道是男的纏的還是女的纏的……算了,醫者仁心。
費了一番工夫,還是坐了起來。
帳篷內僅她一人,反倒帶給她些許安全感。就這麼坐著緩了一會兒,宿醉的腦子才開始轉圈。
她試圖整理自己現在的處境——
是的,桀族大概率是個母係民族,女子掌決策。這也解釋了中原方麵為什麼培養女官來和這個民族搞外交,因為在這裡,女子比男子更受尊敬,真要是派個男人過來,反倒顯得不夠重視。
現在馮玉算是已經逃離那個煉獄般的刑房了,按奇力古的意思,是要她在查庫汗部住到老死——嗯,就是一輩子啥也不用乾就有屋有床有吃有穿,多麼令人痛不欲生的懲罰。
如果是原主的話,大概會很痛苦吧,從此無法回到故土,無法再為大昭效力。
但是馮玉就覺得還好,反正中原對她來說也是陌生的地方,就在這兒過也沒什麼,隻要彆再打她,哪怕往她帳篷上砸點雞蛋菜葉她也認了——雖然這兒也不像是能養雞種菜的地方。
這麼想著,她摸索著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到門邊,撩開門簾。
嘿,乾乾淨淨,也沒人在她帳篷上潑牛血扔羊糞,連塊臭石頭都沒有……頂多是她這帳篷選址有點偏,距離帳篷聚居地有個幾十米距離,看上去就好像她被孤立了。
這簡直是太好了。
外頭寒風凜冽,馮玉把那件狼毛大氅裹上,就杵在門旁看景。
一旦接受了這是“我家”的設定,再看這開闊雪景,孤寂感便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蒼茫大地帶來的綺麗與震撼。
這樣遼遠無邊的空白,這樣四野無聲的靜默,是住慣城市的馮玉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
所以穿不回去也未必是壞事吧,至少之前讓她焦頭爛額的求職困境就此不存在了,還在這壯美如畫的地方得了間屬於自己的帳篷……
馮玉短暫地愜意了一下,但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現狀倒也沒有那麼樂觀。
北地人不能讓她死,所以肯定會保障她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可要想活得舒服點,那還是得靠自己。
就比如,吃食上可能饑一頓飽一頓地吊著她的命,真要是想頓頓吃飽吃好,還是得琢磨琢磨辦法;而且她現在能暖和和地站在這兒看景,那是因為屋裡正燃著炭爐——估計是怕她昨夜喝醉直接凍死在這兒吧,但漫漫冬日裡是否總能有充足的炭火送到她這裡,卻很難說。
馮玉四下看看,找到生炭爐用的火鉗,扒拉著把爐內未燃的碳一塊塊夾出來堆在角落,以備不時之需。
在這萬籟俱寂的一方天地中,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便格外清晰。
馮玉聽得手上一頓,放下火鉗準備去瞧,便聽外麵高聲喚她:“馮大人!”
於是趕忙快走兩步,門簾一掀:“阿那席拉喀紮!”
聖人阿那席拉從高大的馬匹上一躍而下,精神麵貌仿佛她才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哈哈,昨晚這酒一喝,今日馮大人氣色明顯見好啊!”
馮玉低頭苦笑:“喀紮取笑我了。我這人酒品堪憂,昨晚乾了什麼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倒覺得三生有幸,能看到和傳聞中不同的馮大人。”阿那席拉說著把手上的兩個口袋往帳門口一堆,“今日我便要啟程回巴加布魯了,這兩個口袋一個是凍麵餅,一個是臘肉乾。若是這邊偶有疏漏,忘送吃食什麼的,這兩樣也可以幫著對付幾口。”
馮玉就這麼怔怔地看著她,一時沒說出話來。
太完蛋了,按說馮玉穿越之後過得是相當慘,但是總有這種莫名奇妙的場景,讓她想問一句“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覺得可能是無功不受祿的思想,於是試圖打開天窗說亮話:“喀紮,您救我離開地牢,又贈我救急飯食,我到底該如何報答您呢?”
誰知阿那席拉大手一擺:“我早說了,我就是敬重馮大人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氣魄膽識。未能讓馮大人徹底脫離苦海已是遺憾,還談何報答?”
這倒是,雖然在查庫汗部底下討生活馮玉也能接受,但傻子也能看出跟著阿那席拉日子會更好過。
她心臟怦怦直跳,幾乎想說趁現在沒人要不我們騎馬跑吧,但定睛一看不遠的營地那裡,有幾個巡邏人影時不時就往她這兒看一眼。
那她也不好跟阿那席拉提這要求了,隻能泄氣道:“不,喀紮的恩我定是要報的……”
她還不忘呼應一下自己的人設:“隻要不涉及大昭,願為喀紮效犬馬之勞。”
言下之意是“隻要你有需要,能幫的我肯定幫,所以有機會帶我走時記得撈我一把”。
阿那席拉搖頭笑笑,轉頭便飛身上馬。她在馬背上低頭看著馮玉:“馮大人多加保重,有朝一日,我們定能在巴加布魯開懷暢飲!”
“喀紮也保重!”
隨著馮玉這樣的一聲道彆,阿那席拉便掉轉馬頭,和不遠處等候的隨從們一起,向著巴加布魯部營地方向飛馳而去了。
所以馮玉這曲了拐彎的說話方式到底是打哪來的呢?
是從係裡那些老教授那學來的。
老頭們可會整這套了,一句話八個弦外之音,係裡總共就那點兒人,一天天撕得跟朝鬥似的,沒點文化都聽不懂他們互相在陰陽啥。引經據典春秋筆法,人前笑談背後捅刀,學習生涯最後三年最不缺的就是瓜。
馮玉不覺得一個部族首領會比這些老頭單純,更信奉一句“任何關係本質都是利益交換”,哪怕人世間的父母、子女、夫妻,大多也逃不過這個定律……除了她跟小佳。
嗚嗚嗚,我苦命的佳啊,過失致人死亡到底要蹲幾年啊。
馮玉心下悲戚,又抬手抹了抹淚,準備回屋給自己熱個餅子吃。
卻聽又是一陣馬蹄聲——這回是匹矯健秀氣的駿馬,腳步都比上一匹輕盈歡快。
馮玉回頭看去,隻見那身著羊皮的俊美男子策馬而來,看勢頭像是要衝她帳篷裡去。
但還是利落地拉住了韁繩,嘴上“籲”得一聲,穩穩將馬兒停在了馮玉身邊。
劍眉星目,猿臂蜂腰,聲音也頗有磁性:“……你醒了?”
至此,馮玉終於有機會再度端詳他的長相,細品他的聲音。
而她對此的評價是——這必不是個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