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璿很耐心地讓寧檸察覺到自己手指的動作。
這個動作真的很好用,已經騙過了蘇悅。
而現在似乎又要騙寧檸了。
過了好半天,確保寧檸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之後,陳璿才緩緩開口說道:“根據我的初步推測,地麵下的生物大概是‘昆蟲’。”
昆蟲?
寧檸吃了一驚:“昆蟲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
醫生搖頭:“在這個世界發生什麼都不奇怪,蟲子變得特殊一點也很正常。但我現在真正擔心的是……”
陳璿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不少:“如果按照我們剛才聽到的聲音,那就代表那隻蟲子的速度非常、非常快!
而具備這種性質的蟲子一共就不剩下幾個,再加上這種行動方式……”
話音落下。
陳璿深吸一口氣。
他的腦海裡閃現出些許畫麵。
那是林念薇無數次重生之後都能看到的畫麵。
“恐怕是,‘蜈蚣’!”
蜈蚣?
寧檸下意識愣了一下。
手指微不可察地在顫抖。
【蜈……蜈蚣嗎??!
我,我有點應付不了那種東西啊?!!】
說來也湊巧。
寧檸唯獨應付不了的,就是那種腿很多、身體修長的怪物。一個蜈蚣,一個馬陸、甚至鼠婦蟑螂,都會讓她頭皮發麻。
【手,手開始抖了!】
把手背在後麵,寧檸緊繃著一張臉,努力做出一副“原來隻是區區蜈蚣”的表情:“那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如果不是她那悲鳴一樣的聲音不斷湧入陳璿的腦海中,陳璿恐怕還真以為此刻她的內心一片風平浪靜了。
“蜈蚣是肉食性的,”他快速說道,“所以一旦我們被抓住,恐怕必死無疑。”
【那,那該怎麼辦?!】
寧檸怔怔地看著醫生。
而醫生則是又沉默了片刻。
好半天之後。
他才緩緩開口:“我們可以利用剛才發現的內容。”
“之前我們看到的那個湖,能成為我們逃脫的地點,”醫生說著,指了指遠處的地方,“蜈蚣在水下的行動非常受限,並且它們無法呼吸、長時間停留會窒息。
所以我們隻需要跑到湖麵下麵就行,所幸這次距離湖麵也不太遠,運氣好的話是能在之前趕上的。”
這聽起來的確是個主意。
但寧檸卻發現了其中的問題:“如果蜈蚣真的速度很快,那在趕到湖邊之前就有很大可能被它抓住吧,而且當時醫生你不是說湖裡很危險嗎……?”
聞言,醫生沒有回答。
他隻是繼續低聲說道:“光是跑到湖裡還不夠,所以我們還需要分出一個人,那個人需要尋找一些能夠驅趕蜈蚣的作物。我們需要在營地附近塗抹那種植物,以避免蜈蚣找不到入水的獵物然後折返回來去吃掉其他人。”
聽到這裡,寧檸明白了。
這就是醫生的計劃。
一個以誘餌為核心的計劃!
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
說來也奇怪,寧檸反倒是沒有像先前那樣緊張了。
是啊。
資深者就應該是這樣的。
冷靜、鎮定、從容。
寧檸逐漸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所以,誘餌計劃?一個負責通過聲音引誘蜈蚣,另一個負責采集植物保護營地?”
醫生依舊沒有回答。
但寧檸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毫無疑問,這樣的計劃的確很保險。
一方麵有了誘餌的存在,另一個人就能夠安全離開;而在確保一個人安全的同時,還給了誘餌一定的生存機會。
從哪個角度來說都算得上值得一賭的機會。
真的是非常符合醫生這個資深者的做法呢。
需要犧牲的時候就能犧牲,不管是誰、不管過去如何,隻要有價值就可以被放棄。
和我幻想的資深者簡直一模一樣。
【但為什麼,我先前那種遺憾,還在呢?】
寧檸想不通。
不過她決定不想了。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自己這個人作為誘餌是肯定的。
營地還有不能行動的袁仲,尋找植物也需要對作物非常熟悉的醫生,再加上隊伍最有用的肯定是醫生。
他留下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還好,我也不是沒有脫身的手段。】
所以她還是站起身。
哪怕心中有些遺憾。
她還是輕聲說道:“我明白了。”
“那我就……”
然而還沒等她說完。
下一秒。
一隻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嗯?!】
被突兀抓住手腕的寧檸猛然一抬頭。
在目光的儘頭。
她隻是看到了醫生那張一如既往般平淡的臉。
【醫生……?】
在她茫然的眼神中。
醫生開口了。
語速從一開始就非常快:“聽好了,我隻說一次。薄荷科、芸香科以及樟科植物都有一定的驅蟲效果,在這個世界這種效果很可能會被強化,所以優先采集這些。”
越說,語速越快:“菊科能作為殺蟲劑,這個無法保證效果,但有必要也能采集。楝科是天然殺蟲劑來源,也能作為備選……”
這還是醫生第一次對自己說這麼多、這麼長的一段話。
看著滔滔不絕的醫生,寧檸難得怔在原地。
她無法理解醫生現在這些話語的意義。
不。
應該說她能理解,但……正因為能“理解”,所以才無法理解!
【為什麼?】
【難道不應該是我去才最有效率嗎?】
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
【為什麼要說這麼多,像是要自己去當誘餌,把我留下來讓我去采集這種東西一樣?】
簡直就像是。
【你不是資深者嗎?難道不應該優先考慮活下來嗎?】
【到底是為什麼?】
要自己去當誘餌,把我留下來?
寧檸愣愣地看著醫生。
半天腦子都沒有轉過彎來。
直到最後,醫生的手按在了她的頭上。
“希望你能記住,”他低聲說道,“這不僅僅是對這一次有用,對未來也非常有意義。沒有人知道殘響空間到底會發生什麼,所以多學一點東西總是好的。”
地麵下的顫動似乎在加劇。
或許是因為他們說話的聲音引起了地下那頭怪物的注意,此時此刻大地發出的聲響已是震耳欲聾。帶著讓人膽寒的嘎吱聲,鬆軟的泥土如團扇般散開,堅硬的石頭崩裂出一道道裂縫。
宛如一副末日景象。
而在末日的正中心。
寧檸呆呆地抬頭看著醫生。
她知道現在不應該問這個問題,畢竟時間緊迫。
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出口。
這是纏繞了她許久的問題,不僅僅是遇到蜈蚣、更是在此之前,甚至於在進入這個該死的殘響空間之前。
那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但正是那三個字,凝聚了女孩從睜開眼到現在,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念、所有的絕望。
“為什麼?”
寧檸輕聲問道。
醫生抬起頭。
他看了一眼遠方那如同昭示著蜈蚣而來的大地裂縫。
臉上的表情仍舊如同寧檸最開始看到的那樣。
生硬、冷漠。
但不知道是不是寧檸的錯覺。
此刻的醫生,看起來似乎有那麼些……
陰鬱。
“因為你是垃圾。”
根本沒有轉頭,隻留給寧檸一個背影的醫生,語調毫無起伏:“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隻會被自己體內那個‘第二人格’所支配。這樣的你,我根本不敢把後背托付給你。”
“與其說你是個成年人,倒不如說你是個根本沒長大的孩子。”
這就話一說出來。
寧檸先是愣了一下。
下一秒,憤怒如同浪潮一般狂湧、咆哮!
【你……又懂我什麼?!】
你經曆過被那些外表善良、但內心冷酷的人放在實驗台上,一遍又一遍碾碎血肉的感覺嗎?
你經曆過被那些你認為是親人的人,不斷背叛卻又蒙在鼓裡的愚昧嗎?!
你經曆過被強推著進入這個世界,認知崩塌、孤獨以對的感覺嗎?!
你又懂我什麼?又知道我什麼?!
井裡的青蛙抬起頭。
再次用那對晦暗的眼神,怨毒地凝視著天空中清冷的月亮。
她本來以為這輪明月會是她所期待的風景。
能夠把輝光灑下,不對其他任何人,而是隻針對“我”。
她本來以為是這樣的。
但她錯了。
月亮距離青蛙的距離太遠了。
所以此刻的她認為,她根本無法理解月亮。
但……
月亮之所以是月亮,正因為他的光芒從未有絲毫偏差。
因為他永遠懸掛在高空中,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能看到。
明亮、皎潔、清澈透明。
“正因為是孩子,所以才需要鍛煉。”
在寧檸血紅色的眼睛中,醫生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沙啞,語氣晦澀:“雖然是垃圾,但我說過——你是那些人之中最‘危險’的。
而且我剛才也說了,這份危險來源於你無法控製自己。”
醫生偏過頭。
那雙眼睛看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呆立在原地的寧檸:“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那麼危險。”
“你也會是那些人之中最優秀、最出色的。”
話音落下。
寧檸僵在原地。
如遭雷擊!
直白而純粹的誇讚。
不再像是先前那樣拐著彎的誇獎,而是直球一般的認可。
手指顫抖了一下。
像是大腦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反而表現出來一般。
未知的情感充盈在胸口、盤亙在臉上。
略微染紅了臉頰,淺淺濕潤了眼眶。
【我……】
情緒如同浪潮,拍打她的身體,阻遏著她的話語。
唯一回蕩的,隻有地麵開裂的聲響、和醫生的話語。
“殘響空間是個糟糕的地方,但同樣是個好地方。在這裡那些本來無法實現的夢會變成現實,原本以為絕無可能探知的邊界也會逐漸消磨。所以,作為一個過來人,我給你我好久之後才明白的忠告。”
“我已經做過‘夢’,而現在我的夢已經醒了。
但你們的夢才剛剛開始。”
說到這裡。
醫生終於露出了來到這裡之後的,第一個微笑。
很淺、很細微。
但的確能看出來的微笑。
“活下去吧,哪怕再難看、再掙紮,也先以活下去為目標。
隻有活下去,才不會後悔。隻有活下去,才能磨滅遺憾。
“你也不用太擔心我,”醫生說道,恢複了先前的輕蔑和厭倦,“我總有辦法,還不至於讓你這個孩子操心。”
說完這句話之後,醫生的手輕輕按在寧檸的背後。
活下去吧。
那雙手蘊含的意思仿佛血肉一樣傳導進寧檸的身體裡。
不擇手段、不懼一切地活下去。
這是我作為“前輩”,唯一能留給你的建議了。
手上的溫度並不熱。
簡直和月亮一樣,清涼、溫然。
但卻帶著讓人目眩神迷的引力。
讓寧檸手足無措,大腦空白。
而就在這仿佛世界都停滯的瞬間。
醫生猛地一推!
明明是如此輕盈的動作,但寧檸卻仿佛被狠狠重擊了一般,身體搖晃了一下。
情緒波動太大了。
以至於她竟然會被這一推,動搖了心。
短暫的刹那之後,她就像是被推到了另一邊的世界。
那裡沒有什麼純白色的實驗室,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員,也沒有圍繞著她不斷灌輸各種知識的、自稱“朋友”的老師。
有的隻是不斷湧動的大地,綿延的山脈、參天的巨樹。
還有那個推開了自己之後。
隻給她留下一個冷硬、生澀背影的男人。